洛陽上空。</p>
一襲青衫的小和尚,默默看著下方。</p>
檀陀地藏佛像正下方。</p>
白袍男人微笑著伸出雙手,身軀一點一點化為紛飛光雨。</p>
他的背后,緩緩浮現(xiàn)出一株古木的虛影。</p>
忘歸山千年菩提樹,從這個白袍男人身后化生而出,漫天菩提葉子輕輕搖晃,化為絢爛光雨。</p>
這株已經(jīng)通靈的古木,在滅佛之初,為了保留薪火,選擇一夜枯死在洛陽城前,將精魄寄身于白袍老狐貍身上。</p>
而此刻,菩提樹的精魄重新出現(xiàn)在人間。</p>
時間仿若靜止。</p>
沈紅嬰撲了個空,雙手撐地,怔怔看著面前的白袍男人,在菩提樹下面帶微笑,最終化為璀璨絢麗的光雨。</p>
漫天菩提葉子,浩瀚佛音。</p>
化為穿過洛陽大街小巷的清風,化為世上無微不至的陽光。</p>
青石聲音復雜道:“時間......到了。”</p>
他赤足落在地上。</p>
那一道化為光雨的白袍迅速飄搖,后退,消散。</p>
白袍老狐貍彌留的氣息迅速衰弱,溢散。</p>
青石小和尚默默望向下方。</p>
紅發(fā)女子癡坐在菩提樹前。</p>
菩提樹下,僅僅剩下她手中死死攥緊的尚未來得及灰飛煙滅的衣角。</p>
悠悠一聲輕嘆。</p>
“因果,因果。”</p>
他目光望向遠方,皇都深處,那一道緩緩走來的紫袍身影,最后喃喃道:“這道因果糾纏了如此多年,今日......能夠了結嗎?”</p>
......</p>
......</p>
一身白衣的曹家男人手托浮世印站在菩提樹前,他面色復雜,望著這株參天生長的佛門通靈古木。</p>
菩提樹在此地盤根,生長。</p>
洋洋灑灑的微弱佛光,消化著這座古都這十六年來的殺伐氣息。</p>
北魏的心臟,本是蒼生應劫之地,積攢的龐大業(yè)力卻如同初雪一般消融。</p>
一道紫衣身影從洛陽皇都深處趕來,漫天火海被梨花雨澆滅,這襲紫衣紫袍上夾帶著粉白梨花,一路筆直前行,來到了曹家男人身后。</p>
玄上宇前行的速度越來越慢,最終在曹家男人身后微微停頓,還是前踏了一步。</p>
于是這對站足洛陽,謀劃天下的北魏君臣二人,最終并肩站在了一起。</p>
曹家男人注視著漫天佛性的光雨在菩提樹下紛飛,而那株古木愈發(fā)凝實,愈發(fā)青翠。</p>
鎮(zhèn)國。</p>
鎮(zhèn)國。</p>
這株菩提,與手中的浮世印不斷呼應。</p>
他有些恍惚,有些微惘。</p>
情不自禁的開口。</p>
“喂......”</p>
接著是沉默。</p>
思忖。</p>
“這株菩提......”</p>
曹家男人怔怔道:“是你?還是他?”</p>
沒有得到回答。</p>
紫袍大國師只是輕輕瞥了一眼曹之軒手上的浮世印,搖了搖頭。</p>
然后北魏的年輕皇帝握著浮世印的手微微顫抖,他笑了笑道:“所以你早就知道了?”</p>
曹家男人向來視浮世印之中的紫袍本尊為真正心腹,而在洛陽修行三生決的兩尊紫袍分身,在他看來,當然是隨時可以舍去的犧牲品。</p>
被當做棋子的那個人,早就知道自己是棋子?</p>
答案不言而喻的紫袍大國師卻是面色不悲也不喜,緩緩點了點頭。</p>
玄上宇默默看著這株菩提,以及自己上空那尊寶相莊嚴的地藏王菩薩檀陀法身。</p>
世間萬物皆可修行。</p>
連穆家那位老祖宗,都是千年槐木修行成妖,最終成為大修行者。</p>
這一株菩提在千年佛門圣地忘歸山聆聽佛道修行已久,早已有了靈智。</p>
世上佛運,十有七八分,立在山門,余下二三分,便分散芥子,寥寥散空,星火燎原。</p>
忘歸山的佛運,便幾乎盡數(shù)聚在那株靈智初開的菩提樹上。</p>
十六年前北魏立都洛陽,踏滅佛宗,卻唯獨少了一株菩提鎮(zhèn)壓流亂的佛運,只能以雷霆手段,修建佛骸,將氣運收攏,勉強撐住。</p>
那個青衫飄蕩的小和尚緩緩落地,面色不卑不亢,雙手合十,立掌慈悲,對著自己緩緩點頭示意。</p>
于是漫天菩提葉子倒飛,在他身后形成一道輪轉異象。</p>
玄上宇有些微惘地想,這就是所謂的菩薩轉世?</p>
朱雀大陣的虛炎已經(jīng)被這尊大菩薩不出意料的撲滅。</p>
而好在,自己也得見了這株傳說中的菩提。</p>
誰也算不清這位紫袍大國師心中在想什么。</p>
他只是站在菩提樹前,緩緩扭頭,面朝那個手托浮世印的白衣男人,最終輕聲道:“陛下......我想與您,最后說幾句話。”</p>
......</p>
......</p>
【春秋元年。】</p>
淇江的劍舟在江心打轉。</p>
江面之下,有一團黑影轉悠。</p>
從江底深處緩緩上浮,接著越來越大越來越大。</p>
玄上宇雙足站在劍舟甲板之上,任劍舟如何隨波瀾起伏,身形依舊巍然不動。</p>
他面色平靜,注視著身下那一團不斷上浮不斷變大的恐怖黑影。</p>
“嘻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p>
江面猛然炸開。</p>
紫袍大國師面無表情,望著眼前破開的滔天水簾——</p>
出乎意料的,那頭蟄淺淇江的畜生沒有顯出滔天身形,只是抬起一半頭顱,半龍半蟒的碩大頭顱蟄淺在小舟前,鱗片收劃隨江水起伏,兩顆幽幽眸子點燃,在淇江霧氣之中若隱若現(xiàn)。</p>
生性極為饕餮殘暴的淇江老龍王此刻極為乖巧,豎瞳擊中,望向盤坐在自己三角頭顱目間的麻衣老人。</p>
玄上宇平靜望著這位曾經(jīng)在天狼城酒館與自己有過一面之緣的說書人,面色淡然道:“老人家,你走錯道了。”</p>
盲目說書人低聲笑了笑,盤膝坐在龍顱之上,微微拍了拍碩大腦袋,于是那頭隨江水起伏的老龍極為聽話張開血盆大口,舌頭探出抬起,探至與江面水平的高度。</p>
猩紅蛇信之上,緩緩滾出一個男人。</p>
這個極為狼狽的白袍男人卷曲身體,一身破爛白袍夾雜著污濁血水,面色蒼白,雙目已經(jīng)失去了光彩。</p>
粗布麻衣的老人輕聲笑道:“你不是要滅佛么?為何不滅得徹底一點,把他體內(nèi)的菩提佛性也一并滅去,何必丟到這里來?”</p>
紫袍大國師淡然道:“我滅不滅佛,與你何干?就算滅佛,殺不殺,又與你何干?”</p>
“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玄上宇面無表情道:“老人家,你行走天下,逍遙自在就好,何必來尋我的麻煩?”</p>
劍舟猛然停頓,在江面大波大浪之下巍然不動。</p>
粗布麻衣老人笑了笑,神情自若道:“若嚴格來算,我等皆是三教九流人士,佛道儒三教沒落,再加上九流失傳,世上的同道,便愈來愈少。你的玄術,我的屠龍術,本就是外人口中的歪門邪道,再是修行,也超脫不了那道門檻,如此算來,我們本是同道中人,你又何必對我戒心如此之重?”</p>
“老人家......你說笑了。”紫袍大國師柔聲笑了笑,道:“你是天下隱谷的谷主,我與你實在算不上同道中人。那位劍主大人要天下宗師盡入鬼門,發(fā)了無數(shù)拜帖,唯獨你隱谷堂而皇之拒絕,如今劍主大人庇佑北魏一方,劍下無敵手,乃是宗師境里公認的天下第一人。現(xiàn)在全天下......又有誰,敢與你沾染關系?”</p>
粗布麻衣,不修行元力的隱谷谷主笑著搖了搖頭。</p>
“隱谷不參戰(zhàn),并非有心避戰(zhàn)。”麻衣老人笑道:“我與那位劍主大人是早該入土的人了,誰死誰活都一樣,可總要為人間留下些許薪火。”</p>
“劍冢,隱谷,銀城。”麻衣老人頓了頓,接著道:“人間三大圣地,即便傾盡所有手段,對上那道鬼門里真正的劫難,也奈何不得。傾巢之下,焉有完卵?何必賭上所有。”</p>
“老人家......”紫袍大國師望著那頭蟄淺龍王,皮笑肉不笑道:“此次來,莫非就是為了我談一番春秋大義?”</p>
麻衣老人笑了笑,微微抬手。</p>
淇江中央猛然炸鍋。</p>
數(shù)道水柱炸開。</p>
萬丈大廈平地而起,一座通天水樓剎那平鋪,如仙人手段般隔空施展。</p>
將紫袍大國師的退路死死堵住。</p>
玄上宇瞇起眼,盯住這個閉眸自若的麻衣老人。</p>
這位老人家眼觀鼻鼻觀心。</p>
“劍主要赴鬼門,為人間拖生機。”他柔聲道:“劍主是有大智慧之人,他這么做究竟值得不值得,我不好斷言。”</p>
“可劍主有劍主的行事道理,我隱谷也有隱谷的濟世手段。”</p>
隱谷老谷主微笑道:“那座鬼門關,本是遠古年間佛門那尊大菩薩的修行場所。隱谷古卷記載得很清楚,那尊菩薩渡劫失敗,膝下萬鬼抑制不住,才醞釀了如今劫難。”</p>
“人間的劫,說到底,也不過是他的劫。”</p>
“天下佛宗,也正因為這尊菩薩的隕落,而導致沒落。除了天極海的蓮花峰早早避開塵世,為佛門保留薪火,世上哪里有真正的清凈地方?”</p>
“地藏王菩薩神魂分離,轉世投胎。”隱谷老谷主輕聲道:“那位劍主死戰(zhàn)的手段,說到底不過是治標不治本,為人間拖時間。真正解法只有一個,等到那尊菩薩尋回神魂,重新復蘇,這場劫難,便算是真正解開了。”</p>
紫袍大國師默默等著隱谷老谷主的后話。</p>
這位老谷主輕聲道:“其實你......想復興佛門的,對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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