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路途，一直到回到蘭陵城，都極為順利。</p>
車廂里掀起窗簾看窗外景象的小殿下，難免有些恍惚。</p>
出洪流城。</p>
陽關谷。</p>
涓州官道。</p>
易瀟看著這些熟悉的景物，一切如昨天般歷歷在目，鮮活存在于自己的記憶之中。</p>
十六年初自己曾從這里坐車走過。</p>
當時自己還沒有劍，也不配刀，只是膝前一卷書，兩眼觀自在。</p>
如今背負刀劍，鮮血澆灌劍鞘刀柄，他早已經走完了鮮血和荊棘鋪就的那條路。</p>
閉上眼沉浸在回憶里的時候，更像是孑然一人，孤獨歸程。</p>
......</p>
......</p>
車馬路途不算遙遠。</p>
國師大人一路上沒搭理大殿下，卻是極喜歡這個佛門驚艷初長成的小姑娘，每日為易小安講道論經，有惑必解，有問必答。</p>
易小安被白袍老狐貍認為是當今世上修行天賦最強的一人，入大榕寺以來，在修行境界上從來沒遇到過任何阻礙，劍術境界在一年之內就抵達了圓融如意的大圓滿境界。</p>
但佛經晦澀難懂，與劍術是兩條完全不同的道路。</p>
小殿下有些驚訝于易小安與自己老師之間居然能夠如此的一見如故。</p>
易小安性格相當拒生，對于外人向來是九分漠然，一分陌生，吝于自己口中的每一言每一句，更不用說去主動搭話。</p>
從龍船上醒來之后，易小安就一反常態主動去請教源天罡問題。</p>
所以三位殿下下龍船在洪流城引起轟動的時候，易小安和源天罡還在龍船上孜孜不倦討論著佛經佛法，印證著諸多想法念頭。</p>
此后一發不可收拾。</p>
這一路上說盡三千世界，論遍琉璃花瓣，世間因果。</p>
一同跟著旁聽的易瀟驚艷于易小安在佛法上的悟性，提出的問題角度刁鉆，極難回答，更感慨佩服于老師的博學多智，無愧一國之師，若是撇開駁雜學術不談，單單只論佛法，也絕不會輸給大榕寺登頂佛塔的青石小和尚。</p>
受益匪淺。</p>
蕭布衣和唐小蠻兩個人干脆膩在了單獨的車廂里，沒羞沒躁過著二人世界，享受難得的清閑日子。</p>
大殿下每天傻乎乎樂呵呵跑去源天罡的車廂，每天都被論佛辯經正在興頭上的國師大人沒好氣趕回來，第二天繼續敲車廂掀車簾，樂此不疲，三天之后國師大人終于忍無可忍給了他一個板栗。</p>
國師大人丟了一本開慧經出來，罵了一句榆木腦袋。</p>
大殿下知道老師消氣了，笑瞇瞇接了經文，再不去打擾老師清凈，每天安安靜靜窩在車廂里讀書。</p>
馬車從洪流城到陽關谷之時，稍微暫駐了片刻，易小安本想就這么回大榕寺，被國師大人挽留了下來。</p>
小殿下去了一趟大榕寺，出來的時候拉著一個和尚的僧袍，那和尚滿面無奈，被小殿下拉上了車廂，恭恭敬敬向著國師大人行了個禮。</p>
“易瀟說是蘭陵城今年人多，喜慶，非要小僧來湊這個熱鬧。”青石眉眼清稚，揖禮說道：“國師大人，久聞盛名。路上多有打擾，還請海涵。”</p>
源天罡眨了眨眼，對青石使了一個眼色。</p>
年輕的監院大人柔聲對易小安說道：“快要過年了，易瀟說要把整個大榕寺都請到蘭陵城里陪陛下過節，到時候寺里空空蕩蕩的，忒無聊，現在孩子們都盼著去蘭陵城呢，就看你一句話了。”</p>
易小安瞥見旁邊小殿下那張俊俏里帶著憋笑意味的臉，旁邊車廂的蕭布衣和唐小蠻一陣好言好語相勸，大殿下也探出腦袋來煞有其事點頭附和，再加上自己那位沒有底線的小師叔，居然要把寺里人全帶去蘭陵城過節。</p>
到了這個地步，哪里還有半分容自己拒絕的余地？</p>
易小安點了點頭，輕輕嗯了一聲，算是答應了。</p>
小殿下輕笑著縱聲吹了一個口哨。</p>
輕快聲音之中——</p>
小沙彌穿著加厚的寬大佛袍，小跑著歌唱著從大榕寺里涌出來，歡呼雀躍，將自家的居士大人團團圍住，載歌載舞，小臉蛋上寫滿了欣喜與快然。</p>
易小安有些不知所措地捋了捋發絲。</p>
易瀟溫柔笑著說道：“一起回家吧。”</p>
紅鬢別發的女子突然鼻子一酸。</p>
回家？</p>
她輕輕嗯了一聲。</p>
心底涌了一份巨大的溫暖。</p>
......</p>
......</p>
黃昏。</p>
蘭陵城外，載了整個大榕寺的車馬終于踏著斜陽來到了南朝國都。</p>
而城門外早已經有人迎接。</p>
橘黃色的余暉拍打在城墻上。</p>
日色將暮。</p>
小殿下先行下車，接著扶著老師下了馬車，再去扶易小安。</p>
那雙手微微猶豫，最終仍是遞了過去。</p>
易瀟輕輕牽過易小安，動作輕柔而小心，身前身后俱是大榕寺奔跑下車的小沙彌，小光頭們攢動成潮，眼里對蘭陵城充滿了憧憬好奇和向往，拎起佛袍一路小跑，又不敢超了自家小師叔。</p>
青石走在最前面，對著城門口等待迎接的人們輕輕揖禮。</p>
小沙彌們面色恭恭敬敬，憨態可掬隨師叔一起揖禮。</p>
那些在城門口等待已久的人們笑著還禮。</p>
易小安被易瀟牽著下車，有些恍惚望向城門外的那些人。</p>
城門樓正下方，七大家的幾位家主，以蘇家家主蘇紅葉為首依次排開。</p>
唐門的子弟全部都來到了城門外，恭恭敬敬向著救了唐門的二殿下和小殿下還施大禮。</p>
城門下的人數之不清，那些人笑著揮手，笑著招呼，像是多年未見的家人，親戚，還有朋友。</p>
這是一種很奇異的感覺。</p>
也很溫暖。</p>
易小安有些無所適從。</p>
易瀟握緊了她的手，笑著伸出另外一只手，指了指城樓頭。</p>
“看。”</p>
城樓頭上。</p>
宋大刀鞘背著青布刀，換了一身厚重的青袍，面上那股窮酸模樣還是沒變，與蘇大少勾肩搭背，兩個人笑瞇瞇趴在城門樓頭，向著自己揮手示意。</p>
少然神將也帶著笑意，向著自己這邊揮手示意。</p>
城樓頭上的那些人都是自己熟悉的人。</p>
一張張笑臉在記憶里鮮活無比，此刻觸動心弦。</p>
城樓頭上的那些人簇擁著一個人。</p>
蘇鱘和齊恕一左一右小心攙扶著那人。</p>
這是陛下最開心的一日。</p>
蕭望登上城樓頭，遠遠看見那隊車隊的時候，就一直在笑。</p>
他笑得眼角皺紋都出來了。</p>
陛下揉了揉眉心，他等了許久，等到如今終于能夠松下一口氣。</p>
蕭望笑著輕輕吸了一口氣，把心底的擔憂和顧慮全都隱藏起來，像是吞下了所有的不安和愁緒，更像是一座風吹雨打千年不倒的大山，只要展開懷抱，便能夠包容一切。</p>
他攤開雙臂，笑著說道：“歡迎回家。”</p>
城上城下，所有人都帶著笑意，此起彼伏的歡呼聲音，如同海洋一般盛開綻放。</p>
“歡迎回家——”</p>
蘭陵城背后有煙火沖天而起，在黃昏里盛大燃燒，將整片蒼穹都燃燒而起。</p>
小殿下牽著易小安，緩緩抬起頭來，望向那片蒼穹。</p>
布滿整片視線的火燒云。</p>
他笑著說道：“借我一只手。”</p>
小殿下緩緩伸出一只手。</p>
紅蓮華手。</p>
易小安瞥了一眼易瀟，看見那只手微微環起，等著另外一只手扣在一起。</p>
她猶豫再三，輕輕地，緩緩地，伸出了那只手，然后將自己的那只手扣了上去。</p>
扣成了一個心形。</p>
不僅僅是兩只手。</p>
兩個人也扣成了一個心形。</p>
白袍老狐貍曾經拿紅蓮華手玩過這么一出。</p>
小殿下此刻輕輕說道：“看。”</p>
蒼穹穹頂的火燒云紛飛如絮，留下一朵蓮花，接著蓮花花瓣飛舞，化成一朵蓮心。</p>
接著沖天而起的煙花將火燒云一箭穿心。</p>
極美的場面。</p>
不知多少人被這一幕戳中了心底，喃喃不知道在說些什么，不愿眨眼。</p>
小沙彌抬起頭來，眼前是無邊盛放的煙火，令人流連忘返如同置身夢境。</p>
蕭布衣和唐小蠻緊緊擁抱，以額抵額，唐門的人們早就圍了上來。</p>
二殿下在起哄聲音之中吻上了唐家大小姐的額頭，接著短暫松開，又深深吻上了濕潤的唇瓣。</p>
閉上眼。</p>
便看不見頭頂的火燒云肆意紛飛，煙火絢爛，從黃昏燃燒，點亮黑夜。</p>
可卻知道這就是永遠。</p>
兩個人吻了許久，始終不肯松開。</p>
歷盡了無數劫，終于修成正果。</p>
大殿下望向這對甜蜜至極的璧人，無奈嘆了口氣，默默從車廂下來，搬來早在洪流城就準備好的糖果，挨個挨個替蕭布衣散給周圍的人。</p>
大榕寺的小沙彌歡呼著接過糖果，高唱著愉悅的歌曲，圍繞在二殿下和唐家大小姐身旁，接著穿過人群，來到了小殿下和居士大人身邊，起哄著歡鬧著要居士大人也親親。</p>
大殿下幸災樂禍，在一旁笑得前腰貼后背，只可惜沒有笑多久，那群小沙彌就圍住了大殿下，語氣誠懇地強烈要求大殿下與自家的監院大人也親親。</p>
......</p>
......</p>
春秋十七年末。</p>
大雪停。</p>
齊梁蘭陵城終于闔家團聚，乃是大喜之日。</p>
那一晚，蘭陵城煙火未停，從黑夜盛放到黎明，大紅燈籠隨風飄搖，溢出酒氣。</p>
素來節儉治國的陛下破天荒開了一場盛大的酒會。</p>
整座蘭陵城一同狂歡。</p>
不夜城里，不醉不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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