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只坐在仙樓十三樓上，諸多年來一直遙遙漠視著這個世上優勝劣汰的老狐貍，他深知這世上能殺人的，并不一定是刀與劍。</p>
因為人心比刀劍更可怕。</p>
他也知道易瀟今晚來這里，是想一口氣把所有的真相拽出來，并且做一個了結。</p>
但很可惜的，就像他之前說的。</p>
這里不是洛陽。</p>
今天也不是七月七。</p>
他選擇把所有的線索爛在肚子里，并且用實際例子，生動形象為小殿下上了一課。</p>
“所有人都看到了你們倆進入了這里，而你們走了之后，我就死了。”衛無道輕著嗓子說道：“殿下您說說看，真相是什么樣子的呢？”</p>
“有時候人之所以愚昧，是因為他們相信眼前的東西，而有些看不見的東西，他們選擇用自己的思維去判斷，而這就是掩蓋真相的最好辦法。”狡狐低垂眉眼，寒意很甚，這個老人按在案上的手指都在輕微顫抖：“今天跟昨天是一樣的，我的死與林意的死也是一樣的。”</p>
或許是因為失血過多的緣故，那層厚襖的內層已經被血水打濕，而這個老人也有些站立不穩，指尖青白。</p>
他緩緩坐了下去。</p>
癱坐在椅子上。</p>
微笑著望向易瀟。</p>
“殿下，林意是我殺的，然后我自殺了。你要找的真相，又該從哪里去找呢？”</p>
易瀟沒有說話。</p>
他本可以從位子上暴起，掐住這個與自己不過半丈距離的老人喉嚨，把自己的元力全部灌入他的體內，強行延緩他的死亡，用悟蓮瞳沖破他的意志，逼迫他一個字一個字說出當年的真相。</p>
可他沒有。</p>
他只是很平靜，很平靜望著這個老人。</p>
衛無道也很平靜。</p>
老人喘著氣，艱難說道：“我做了這些，只是想向殿下證明，有些時候，‘真相’是不能相信的。”</p>
易瀟眼里閃爍著一些難以捉摸的色彩。</p>
提劍站在大殿外的易小安走了過來，她很溫柔瞥了一眼這個生命走到盡頭的老人，將芙蕖收入了袖里，坐在易瀟對面。</p>
她低垂眉眼說道：“昨晚我跟著你出去了。”</p>
易瀟輕聲嗯了一聲，面色無喜無悲。</p>
易小安接著說道：“我看到你進那個院子了。”</p>
小殿下深吸一口氣，閉上眼。</p>
“你沒有殺他，所以我也沒有。”易小安挑了挑眉，說道：“那個傻子把燈籠塞到了我手里。”</p>
真相。</p>
易瀟揉著眉心，努力平復自己的心情。</p>
老人笑了笑。</p>
“很慶幸這件事的真相可以被說出來，而可惜的是有些事情的真相永遠無法被說出，也無法被看見。”</p>
衛無道抬起頭，直視著易瀟。</p>
他盯住易瀟的眼睛。</p>
“小殿下......你該明白我的意思的。”</p>
直直盯著。</p>
直到那雙眼失去了色彩。</p>
這個老人嚴肅坐在位置上，就像他這些年坐在仙樓十三樓上的模樣，不茍言笑，像是一只老謀深算的狐貍，不到最后得手的一刻，絕不會露出成功的笑意。</p>
易瀟抿了抿嘴唇。</p>
身邊傳來一陣輕微的波動。</p>
一襲青衣如火焰一般在虛空之中點燃，接著浮現出一道頎長身影，那個人從虛空之中走出，背負六韜神劍，面容淡然若水，青衣鼓蕩，像是燃燒的大海般柔和。</p>
“小殿下......衛無道已經死了。”</p>
青衣大神將在這只狡狐的身后浮現，雙足距離地面有半尺高度，浮空漂移，踏出虛空之中緩緩落地，向前走了兩步。</p>
他蹲在狡狐身前，輕輕嘆了口氣。</p>
“蘭陵城聽說過大紅月事件的人都很驚恐，他們擔心殿下您會站在圣島的立場上借著陛下的寵愛發動一場屠殺。”翼少然溫柔說道：“哪怕他們與當年的那件事無關，也害怕被牽扯到這場不明不白的角力之中。”</p>
“這是殺身之禍。”青衣大神將替衛無道合上眼，輕輕說道：“大喜的日子呢，把這件事揭過去不好嗎？”</p>
易瀟低垂眉眼。</p>
“陛下要見您。”</p>
翼少然站起身子，輕微頓了頓，望向易小安，柔聲說道：“陛下大人知道居士的人品，蘭陵城律法很齊整，所以巡撫司衙門的案子大可放心，不會壞了大榕寺的聲譽。”</p>
這襲青衣轉過頭，淡淡說道：“殿下跟我走一趟吧。”</p>
空間波動徐徐燃燒。</p>
......</p>
......</p>
空中樓閣。</p>
今晚的蘭陵城注定無眠。</p>
因為那個白衣年輕殿下的一句可曾聽過洛陽七月七，大部分的權貴都開始收拾行李，而隱約的暴亂洪流漸起，被一手壓下。</p>
這只手的主人在書房里平靜閱書。</p>
陛下大人微闔厚重書本，推開書房木門，來到了天臺上。</p>
他瞇起眼，感應到背后有一陣微風刮過，徐徐而起。</p>
翼少然將易瀟帶到了空中樓閣，輕輕后退，重新退回了黑暗之中。</p>
小殿下沒有說話，拿一種很平靜的目光望著眼前男人的背影。</p>
蕭望趴在欄桿上。</p>
這個男人的背影熟悉而陌生。</p>
“把你喊來，不是憤怒于你今晚的所作所為。”他輕輕說道：“就算你真的從衛無道口中得到了什么，要在蘭陵城大殺特殺，并且真的這么做了，我也不會怪你。”</p>
蕭望探出一根手指，輕輕有節奏敲擊著欄桿。</p>
“我們很久沒有聊天了。”</p>
他有些感慨說道：“很多年了，前幾天的棋局你來了也不怎么說話，你們仨陪我歸陪我，我又不是老年癡呆，沒必要像是照顧傻子一樣把我當成空巢老人。”</p>
易瀟沉默了。</p>
他直切主題，很認真說道：“我放不下，這件事十六年來時時刻刻纏在我的心間，我一直在克制自己與你單獨見面，因為我怕我問出這個問題。”</p>
小殿下頓了頓，挑眉說道：“而你拒絕回答。”</p>
這樣的一個開頭，徹底將蕭望想了很久的柔情開篇打得支離破碎。</p>
那些原諒，那些寬容，那些屬于一國之主的寵溺。</p>
通通不需要。</p>
“我只想知道真相。”</p>
而這樣的一個問題，在衛無道和林意死了之后，就再也沒有線索可以追尋。</p>
現在易瀟問出來了。</p>
蕭望沉默了很久。</p>
他終于回答了。</p>
“慕容死在了春秋元年江南道的大火里。”這個男人趴在欄桿上，有些灰白的頭發被風吹起，月光映照他蕭索的背影。</p>
他淡淡，淡淡說道：“這就是真相。”</p>
易瀟說道：“這是很可笑的真相。她是與陶無缺齊名的半步大修行者，這世上除了朱雀虛炎能傷到她，什么火焰能燒死她？這樣的借口太過蹩腳，你連你自己都說服不了，憑什么來說服我？”</p>
蕭望喃喃說道：“為什么非要追究到底呢？”</p>
陛下大人低垂眉眼說道：“你無非想知道這場火是誰放的，或者慕容究竟是怎么死的，這些真相對你來說重要嗎？”</p>
小殿下沉默片刻，說道：“蕭望，如果你知道真相的話，我真的很佩服你，可以背負仇恨忍辱負重活這么多年。”</p>
陛下有些微惘，“背負仇恨.......”</p>
他輕輕重復了這個詞語，笑了笑，意味深長說道：“是了，我的確很恨當年間接或直接害死慕容的那個人，那個‘罪魁禍首’，我甚至無數次希望他能夠死在我的手里，而我也確實這么做過。但他終究還活著，與我關系親昵，并非仇人，更像是親人。”</p>
小殿下深吸一口氣。</p>
這樣的一個描述，與自己的猜測幾乎貼在了一起。</p>
蕭望轉過身子，雙手搭在欄桿上。</p>
他深深望向易瀟，輕聲說道：“可是有時候，真相不像是你所想的那樣。”</p>
小殿下深吸一口氣。</p>
“人生有八苦。”這個男人笑了笑說道：“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p>
“有時候仔細想來，這八苦我居然一項也不能避免。”蕭望輕輕說道：“生在八大國的亂世里，飽受浮沉飄零，是為生苦。”</p>
“如今華發生白，再難意氣風發，終究化為一蓬黃土，是為老苦。”</p>
“勞憂成疾，苦痛心肺，每每不能入眠，是為病苦。”</p>
“六道輪回，因果報應，鐵騎踏過的萬里河山，碑下萬千枯骨，入夜之后業力糾纏，夢靨中亡魂哭嚎，只等我入地獄吼舍身輪回，是為死苦。”</p>
“所愛之人盡皆離世，永生永世再難見面，是為愛別離苦。”</p>
“所恨天下不能合一，所愿之事皆生而難得，是為怨長久苦。”</p>
“只求此生平平安安，老來卻鰥寡孤獨占了兩項，是為求不得苦。”</p>
“我愿我放得下所有榮華富貴，能夠歸去時候如平常人家，無數次捫心自問，卻難以割舍，是為放不下苦。”</p>
“坐在這個位子上，行步如履薄冰，注定飽嘗世間之苦。”</p>
小殿下望著這個男人。</p>
多少年未曾對視。</p>
他靜靜想著，為何這個男人努力讓自己笑得瀟灑......</p>
卻依舊帶著苦澀？</p>
“這些苦吃盡無妨。”蕭望搖了搖頭，認真說道：“我是一個苦人，習慣了這些，不愿你們重蹈覆轍。”</p>
“所以......能不能答應我，別再查下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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