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鯉鎮漫天大雪止住飛舞之勢。</p>
時間仿若靜止,凝滯。</p>
年輕的劍主大人輕輕擁住顧玖的身子。</p>
他親昵摸了摸顧玖的秀發。</p>
葉小樓呆呆坐在雪地之上,左臂被春雷琴弦炸開的血口,此刻居然疼痛緩緩消散。</p>
整片天地的大雪,每一片雪花,都似乎變得模糊起來。</p>
如夢如幻。</p>
像是一場將醒的夢境。</p>
地上的血液逆著濺落的痕跡緩緩“流淌”而起,極為緩慢地匯聚倒流,重新回到葉小樓的左臂之處,甚至連被炸開成無數碎沫的白袍衣片兒,此刻都紛紛揚揚逆轉填充回去。</p>
不僅僅是葉小樓。</p>
顧玖眉心的一抹殷紅被年輕的劍主大人輕輕點指。</p>
覆蓋其上。</p>
鮮血倒流。</p>
方圓的大雪古怪的散開,像是乘風流云,從匯聚狀態,變成了散亂狀態。</p>
白鯉鎮懸浮在空中的無數細碎物事,全都開始震顫。</p>
開始拼接。</p>
拼湊。</p>
殘磚廢瓦剎那拔地而起,重新接回成為屋梁,雕棟,接著從高空之中墜落云端,穩穩扎根地面,大雪倒卷之中無數房屋的細碎零件,全都倒著拼湊而回,極快極迅猛的將這個小鎮子拼湊回來。</p>
白鯉鎮。</p>
只是那尾白鯉雕像依舊不復存在。</p>
葉小樓怔怔看著這一幕。</p>
師父......</p>
這第三把叫作“玲瓏”的古劍里,原來竟是蘊藏是師父的一抹神魂。</p>
年輕的劍主大人溫柔摟緊懷中那人頭顱。</p>
顧玖早已經泣不成聲。</p>
雪地之上嗤然拔起一道劍影。</p>
那是第一把“紅豆”,如二八女子窈窕動人,面紅耳赤,嬌艷羞澀。</p>
接著不遠處傳來第二聲劍鳴。</p>
“骰子”射穿大雪,歡快清鳴,如同大紅轎抬新娘出嫁,此刻風風光光,鑼鼓沖天。</p>
兩把古劍交錯而來,纏繞盤旋,劍氣射穿大雪,卻嗡然一聲在劍主大人背后急停,懸停在空中就這般保持極靜的姿態,劍身依舊不肯安歇,震顫復震顫,清鳴復清鳴。</p>
劍主大人低垂眉眼,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撫摸著顧玖的長發,最終溫柔說道:“我來晚了!</p>
顧玖抬起頭來,淚眼朦朧。</p>
你說過要來西域娶我。</p>
我棄了宗門,棄了一切,在這等了一百年。</p>
只是那本該深入骨髓的恨,到如今卻無論如何也恨不起來。</p>
因愛生恨,到頭來恨也是愛。</p>
劍主大人輕聲說道:“若你還怨著我......刺我一劍,這樣會不會好受一點?”</p>
年輕的男人隔空撥弄兩把古劍,“紅豆”和“骰子”卷動風雪而來,懸停在顧玖的身旁兩側。</p>
只需要伸手便可握住。</p>
劍主大人輕輕退后兩步,張開雙臂,溫柔說道:“我欠你的。”</p>
顧玖緩緩抬起兩只手,搭在“紅豆”和“骰子”的劍柄上。</p>
攥緊劍柄。</p>
她怔怔望向那個熟悉而陌生的身影。</p>
她修行了一百年,看過了太多,想過了太多。</p>
她想過此生直至盡頭,再無他愿,一日以白鯉相挾,了卻遺憾,又該如何?</p>
顧玖曾經不無惡意的想過以怨制怨,以恨還恨。</p>
也自嘲想過是否自己會放下那顆執著的心。</p>
她在西域苦苦等了一百年。</p>
等一道熟悉的劍氣。</p>
可最后,她沒有等到劍主。</p>
卻等到了劍主的弟子葉小樓。</p>
西域的這些年來,她以琴府秘術,在西域這塊方圓之地,埋下了一個又一個幻術。</p>
一片又一片幻境。</p>
真真假假。</p>
假假真真。</p>
可玩弄幻境,窺測人心,百年到了如今,她居然有些分不清眼前那人的真假。</p>
那一手倒卷漫天大雪,逆轉血液傷勢,撫平白鯉慘象的手段,已然遠遠超過自己能夠理解的范疇。</p>
一百年過去了,他以人身修行,居然驚艷到了如此程度。</p>
只怕是比之當年的師尊,也絕不多讓。</p>
顧玖有些猶豫。</p>
她恨不得刺他一劍,十劍,百劍,千劍,萬劍。</p>
劍劍穿心,難銷其痛。</p>
她聲音沙啞說道:“你不躲,也不閃?”</p>
劍主大人笑容如陽光:“我不躲,也不閃!</p>
顧玖木然握劍,遞出。</p>
出乎意料的,兩朵血花并沒有綻開在雪地之上。</p>
“紅豆”和“骰子”釘穿了年輕劍主大人寬大的衣袍兩側,劍鋒挑穿衣袍,大袖獵獵作響。</p>
劍主大人低垂眉眼,微微低頭,凝視著那個面頰之上淚痕緩緩干涸的女子。</p>
他想伸出手,替顧玖擦去淚痕。</p>
“不許動!”</p>
那個女子的沙啞聲音不差怨憎的響起,一雙眸子直直盯向劍主大人。</p>
“你若是敢動,我便刺上你十劍,百劍!</p>
劍主大人笑著點了點頭。</p>
他早就不在乎她會刺自己多少劍,刺在哪。</p>
可他居然就真的這般保持了僵硬的動作,張開懷抱,寵溺而溫柔望向了眼前的持劍女子。</p>
顧玖咬了咬牙,不知道該說什么。</p>
劍主大人輕聲開口。</p>
“我......”</p>
“早就死啦!</p>
顧玖怔住。</p>
那個年輕的男人細瞇起眸子,語調一如百年前的溫暖,細細說道:“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死了!</p>
連雙臂撐坐在不遠處雪地的葉小樓,也微微怔住。</p>
“很久是多久呢......”</p>
劍主大人自言自語一般輕輕喃喃說道:“真是遺憾吶,如果我能早一點抵達西域......我就不會違約了。”</p>
這個男人收斂笑意,換了一副認真的語氣。</p>
這是他的解釋。</p>
所以一定要認真。</p>
足夠認真,比一切的話,都要認真。</p>
“你聽說過命格斷缺嗎?”</p>
顧玖瞳孔微微收縮。</p>
“我就是了,離開西域的那一年,就是我命格斷缺的那一年,我原以為趕回劍廬,辭去宗門,再趕回來......來得及的!</p>
這個男人一臉認真,眼神依舊溫柔。</p>
顧玖有些握不穩手中的劍。</p>
她當然聽說過“命格斷缺”。</p>
這是絕癥。</p>
而比世上大部分絕癥更難以醫治。</p>
而有一點,比一切都重要。</p>
能夠醫治“命格斷缺”的,除了傳說之中可遇不可得的仙丹,便只有一樣天生造化之物。</p>
西域的......白鯉。</p>
劍主大人低垂眉眼,輕聲笑道:“放生白鯉是你說的嘛,我覺得你說的對吶,這世上的造化之物,本就不該用來填充‘欲壑’,你無須自責,我真的不需要這條白鯉的......”</p>
“對不起......”男人溫柔說道:“我以為我能一劍破長生,可是我沒做到!</p>
所以我......違約了。</p>
......</p>
......</p>
雪地之上的葉小樓有些怔然,有些微惘。</p>
他猛然想起了劍冢的十四座衣冠冢。</p>
想起了自家師父的真身,乃是一柄“仙人衣”。</p>
劍廬最強的乃是續命之術。</p>
劍冢一共十四柄劍,一千四百年陽壽。</p>
為一人續命。</p>
為......劍主大人!</p>
命格斷缺,劍斷人亡。</p>
葉小樓腦海里的那根線索猛然搭上。</p>
當師父隕落之后,“仙人衣”自行回到劍廬,那位有“劍夫子”之譽的風庭大宗師最后的手段,就是為自己的弟子,以劍身重鑄因果,隔絕世間,不顧業力,強行續命。</p>
自此再無滄海桑田。</p>
自此再不能出劍廬一步。</p>
這便是師父......活過來的“代價”。</p>
......</p>
......</p>
“有時候呢,待在劍廬的時候,我會想。”劍主大人低垂著眼,道:</p>
“在遙遠的西域那邊,還有個姑娘兒還等著我呢!</p>
顧玖已經紅了眼眶。</p>
手臂顫抖。</p>
“可我再也沒法踏出劍廬一步了!</p>
“那個姑娘會不會還在等呢?”</p>
“十年了,她該放棄了吧?”</p>
“二十年了,她該恨我了吧?”</p>
“三十年了,她應老了!</p>
“就這般過了百年。”</p>
劍主大人深吸一口氣,“那位姑娘,若非脫去人身,應是西域的一場大雪,已消弭世間了......”</p>
“可一個人活在這世上,真的很無趣吶。”</p>
“看著他人容顏老,鬢發凋,進出劍廬,最后化為枯骨,我能如何呢?”</p>
“劍來劍回,我也白發蒼蒼,可終不能得以死去。”</p>
“欠了一個人的債,那人還在等,我卻還不了債了!</p>
“你便是再等一千年,一萬年,我也來不了!</p>
劍主大人輕聲喃喃:“顧玖......對不起!</p>
顧玖搖搖晃晃,下意識攥緊手中的劍柄,心口卻像是沒來由被刺了一劍,鉆心的疼痛,她抑制住沒有哭出聲音,卻再也提不起勁來,手中的兩把古劍啷當落地。</p>
紅豆。</p>
骰子。</p>
再加上那柄玲瓏。</p>
三把古劍無風而起,斬切大雪而上。</p>
顧玖啞聲仰面,淚流滿面。</p>
長風狂嘯,大雪紛飛,玲瓏骰子與紅豆撕裂漫天雪氣霧氣,像是宣泄著等待了一百年的郁氣與怨憎。</p>
還有遲到了一百年的愛戀與道歉。</p>
這是一份遲到的愛。</p>
連續三聲古劍落地聲音。</p>
大雪嗤然濺起。</p>
第一把“紅豆”,如女子初閨,是初次相見。</p>
第二把“骰子”,如大紅嫁妝,是定下婚約。</p>
第三把“玲瓏”,如入骨相思,是生世糾纏。</p>
三把古劍前,有人輕聲而堅定說道。</p>
“我的一生,為劍而生,為劍而死,能夠遇見你,便已經是最大的幸運。”</p>
那人溫柔笑了笑。</p>
“可我注定無法見你,無法娶你,也無法愛你,我一無所有,唯有這三把古劍......””</p>
“替我見你,娶你,愛你!</p>
紅豆。</p>
骰子。</p>
玲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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