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大神將看起來并不在乎這位安樂小王爺的死。</p>
他將目光從道場的那具尸體上挪開，笑著搖了搖頭，送易瀟與魏靈衫上樓。</p>
楚東來抿唇不說話，輕輕拉扯著郡主大人的衣袖。</p>
楚西壁則是低垂眉眼，同樣未發一言。</p>
路上氣氛安靜。</p>
兩位楚姓后人順路回了各自的房間，留下了簡大神將和小殿下郡主大人三人獨處。</p>
簡肇薪輕聲說道：“殿下，有時候齊梁需要看到您的態度。”</p>
易瀟沉默不語。</p>
簡大神將在前方引路前行，只留一個背影，看不清神情，他微微領先了半個肩位的位置，此刻平靜說道：“這不是陛下大人的意思，是我和齊恕先生商議之后的決策，因為......您已經離開蘭陵城五個月了。”</p>
易瀟輕輕嗯了一聲。</p>
“安樂王在上個月壽終正寢，消息還沒傳出去，正巧的是，天闕這邊查到了一些安樂王爺曾經做過的‘大事’，足以‘大到’讓世襲罔替的安樂王府倒臺的大事，所以這句話......就正好由這位安樂小王爺說了。”簡肇薪輕描淡寫說道：“所以他今日死了也好，不死也好，到頭來結局應該都差不多，多半是不能太平回到蘭陵城接受敕封的了。”</p>
易瀟聞言之后并無太大心境波瀾。</p>
“齊梁十九道，攏流入蘭陵，朝夕百變，繁瑣太多。萬事都得有先有后，有輕有重。所以有些事情，理所當然要排在前面，至于那些排在后面的，有時候被犧牲掉，也就不足為奇了。”簡肇薪溫和說道：“相比于殿下的態度，有些人的死，自然也是一種不足為奇的犧牲。”</p>
易瀟拉著魏靈衫的手，站定在天字一號隔間的門口。</p>
簡大神將環抱雙臂，微微靠在走廊的最盡頭。</p>
小殿下扭過頭，沒有急著開門，而是拿著緩慢語速問道：“你們就只是為了看一個態度？”</p>
簡大神將笑著說道：“殿下，您說呢？”</p>
未等眼前蓮衣加身的那位年輕殿下開口，簡肇薪頗有些感慨的說道：“其實當年殿下年幼之時，我曾是與殿下有過數面之緣的，恕簡肇薪眼拙，只看出殿下絕非凡物，卻萬萬不曾想到化龍之日來得如此快，，短短數面之隔，已經一飛沖天，有獨占天下鰲頭的氣勢。”</p>
小殿下面色無喜也無悲。</p>
“殿下，其實相比于您的態度......”</p>
簡大神將很溫和的說道：“齊恕先生更想提醒您，某個很重要的問題。”</p>
易瀟輕聲說道：“我懂。”</p>
簡大神將啞口笑了笑，不知該說什么是好，最終想了片刻，真誠說道：“殿下心底有數就好。”</p>
簡肇薪微微挺直脊梁，不再依靠走廊墻壁，擺了擺手，示意要離開，走之前笑著說道：“青石菩薩就在樓下正下方的靜室，這里的動靜都瞞不過菩薩大人，所以那位......應當待會會主動來找殿下。”</p>
“還有一句話，殿下別嫌我啰嗦......”他頓了頓，低垂眉眼說道：“道場上的那批人，也不全是北疆西域的兵痞，有些江湖天才，表面上看起來漠不在乎殿下的妖孽名號，其實是心底放不下那層薄面，求道不易，若是他們真來求教，姿態放的夠低，還望殿下不要刁難。”</p>
易瀟輕輕嗯了一聲，算是應下。</p>
......</p>
......</p>
進了房間以后。</p>
一直安靜的郡主大人說話了。</p>
“一個很重要的問題。”</p>
魏靈衫背對房門，輕輕勾起小腿，拿足尖帶動房門，輕輕合上，接著環抱雙臂，緩緩以背貼靠在了墻壁之上。</p>
她面色認真望向易瀟。</p>
這的確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p>
從沉劍湖開始，到風庭城，到洛陽，到齊梁的十九道......</p>
再到南海。</p>
接下來會到哪兒？</p>
接下來......又要到哪？</p>
郡主大人有些微惘，她目光下意識投向了小殿下身后的窗口，怔怔發了一會呆。</p>
龍船上的風很大，海風吹入天字一號間的屋內，鼓蕩白紗窗簾，柔和而不刺目的光線射入，將整個房間都撒滿溫暖，有海鷗在遠方起飛，在視線之中逐漸渺小，最終黑點消失不可見之時，鳥鳴才堪堪從海潮那頭傳入耳畔。</p>
一切好生玄妙。</p>
遠方是七月的大海，藍天，白云，還有海鷗。</p>
魏靈衫幽幽嘆了口氣，說道：“我本想逃一小會的，現在都這么久了啊。”</p>
小殿下笑著問道：“很久嗎？”</p>
郡主大人鼓著腮幫子說道：“五個月吶。”</p>
易瀟煞有其事嗯了一聲，念了一遍五個月吶，接著笑瞇瞇又問道：“那跟一輩子比呢？”</p>
那位后背貼靠墻壁之上的紫衣女子剎那俏臉通紅，發鬢被入室海風吹亂，頗有些狼狽不堪的模樣，說不清是嬌羞還是忿怨的捋了捋發絲，反倒刻意遮掩了眼神。</p>
小殿下低笑一聲，雙手抵在墻壁上，動作嫻熟，緩緩撥弄著女子鬢發，指尖打轉，輕攏慢捻抹復挑，接著緩緩轉移陣地，捏了捏酡紅的耳垂，轉而捧起那張已經紅的滴血的俏臉面頰。</p>
俏臉主人早已經閉上了雙眼。</p>
易瀟輕笑一聲。</p>
魏靈衫腦海里清涼一片。</p>
又像是什么在腦海里炸開——</p>
兩個人聲音呢喃不清，喉嚨里氤氳含糊，發音的部位試探性的相抵，相觸，千回，百折，口齒生津，之后滿室生香。</p>
易瀟自始至終沒有合上過眼，他滿眼柔和注視著這張在視線里白里透紅的俏臉蛋兒。</p>
小殿下雙手小心翼翼捧著郡主大人的面頰，心底也未曾生過絲毫旖旎的念頭。</p>
郡主大人的睫毛微微顫動。</p>
她試探性緩緩先瞇起眼。</p>
不可避免的視線對接。</p>
易瀟眼里含笑，看著雙手捧著的那張臉蛋兒像是真的紅的滴出了鮮血。</p>
郡主大人剎那觸電一般又緊緊閉上了眼。</p>
接著羞憤不已的捶了一下小殿下的胸口。</p>
易瀟注視著快要融化了的這位姑娘。</p>
龍雀，龍雀。</p>
這只被曹之軒一直囚壓在北魏洛陽之中視作“籠雀”的龍雀兒，若是真正露出來那張嬌艷欲滴的面目，無疑是一只不折不扣艷煞世人的籠中金絲雀，一顰一笑傾動世間，一嗔一怒勾動凡塵，又豈止是砸十畝牡丹亭就能鎖在籠子里的？</p>
牡丹，太俗。</p>
這是一朵不該被鎖在洛陽，同樣不該被囚在北地風雪之中的高嶺之花。</p>
可以大紅，可以大紫，可以大白。</p>
所以這朵花兒......誰都想摘。</p>
這便成了一個問題。</p>
這朵花兒究竟會被誰摘了，摘了以后又該放在哪兒？</p>
是十六年如一日的洛陽城牡丹亭，還是百年風雪枯死無音的風雪銀城？</p>
想著摘下這朵花的人有很多，十萬里浮土皇座之上的那個曹家男人，當今戰力排在天下第一位的銀城城主，八尺山敲響西域黃鐘的轉世大妖，每一位都是跺足可令世間震顫的大人物。</p>
而說到底......他們摘下這朵花，是為了什么呢？</p>
為了好看。</p>
為了有趣。</p>
為了不讓對方摘下來。</p>
于是，又有了另外一個問題......</p>
這么多想摘花的人，有沒有人想過。</p>
要問一問這朵花兒的想法？</p>
她想被誰摘下來？</p>
她想去哪兒？</p>
或者說，她選擇綻放，還是選擇枯死？</p>
......</p>
......</p>
海風在耳鬢廝磨。</p>
有人在耳鬢私語。</p>
......</p>
......</p>
在短暫而又漫長的時間里。</p>
郡主大人的腦海里走馬觀花，閃過了很多事情。</p>
她在想，這世上有很多的問題。</p>
世上的問題，都有答案，但答案沒有對與錯。</p>
只是選擇不同，結局就會不同。</p>
就像是始符流傳的故事里寫的那樣，在兵戈交加前，在戰火燃起前，兩個注定死戰的國家，彼此之間最重要的年輕人物，相見并且相戀。</p>
那些故事里的結局多半是美好的，因為悲劇會被始作俑者燒成灰燼，與自己一同葬身孤墳，所以最終留下來的故事，都是圓滿的結局。</p>
那如果......故事里的兩個國家，一個叫齊梁，一個叫北魏呢？</p>
然后......故事里的主人公，一位是齊梁的小殿下，另外一位是北魏的郡主呢？</p>
魏靈衫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p>
好在......她也不在乎這個問題的答案。</p>
更好的一點，是他也不在乎這個問題的答案。</p>
不在乎，不是沒想過。</p>
而是所有的答案，都可以接受。</p>
易瀟在魏靈衫耳邊輕聲問道：“一朵花，如果摘下來了，該放到哪兒呢？”</p>
郡主大人細瞇起眼，柔聲說道：“如果摘下來了，就該帶她去兜風，去逛遍世上最美好的地方，你走到哪，就該把那朵花帶到哪。”</p>
小殿下笑盈盈在她額頭上輕輕抿了一下嘴唇。</p>
魏靈衫頓了頓，抬起頭來，認真注視著易瀟的雙眼，認真說道：“其實......這樣一朵花兒，是不想被摘下來的，因為她自己知道自己喜歡什么，想去哪兒，她是有手有腳，有心思有念頭的。如果有人想強行摘下來，就要折斷這朵花的四肢，這樣......花會死的。”</p>
小殿下若有所思，想了很久之后，很鄭重的嗯了一聲。</p>
接著是更加漫長的深思。</p>
易瀟終于鼓起勇氣問道：“那你......跟我走嗎？”</p>
郡主大人若有所思。</p>
想了很久之后。</p>
很鄭重的嗯了一聲。</p>
于是所有的問題，便不再是問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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