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馮保被人以檢查蠶室修繕進展為名誆騙到西苑,在此接到了萬歲爺要他回府閉門思過的口諭。他的第一反應就是要馬上前往乾清宮,當面向萬歲爺申述辯解。
但他卻再也回不去了,那些平日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的長隨、侍衛,一下全都換了副面孔,生拉硬拽把他弄進一輛馬車,押著他飛快出了宮門。
透過車窗,馮保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一幢幢巍峨的殿宇離他越來越遠,一切變故都發生在轉瞬間,叫他如何接受得了。
接下來幾天里,馮保一直都被軟禁在府中,各種情緒不時涌上心頭,絕望、恐懼、憤怒、悔恨、期待,不一而足。
而此時此刻,他心中卻只感到深深的哀傷。
一切都成定局,再去追悔反思,已無任何意義。
萬歷十年八月初八,曾經權傾一時的馮保馮大伴,領著數十名家人仆役,押著幾十輛裝滿輜重的騾車,黯然離開京師,前往南京。
萬歷對馮保的處置,馬上引來許多朝臣的不滿。御史王國上疏言馮保十罪,獨攬朝綱、大開賄賂、勒索邊將、盜竊內府珍寶、斂天下財物、強奪民宅良田、所積奇珍為陛下所未有者、勒索輔臣張居正家名琴、夜明珠、珍珠簾、金銀各數萬兩、原尚書曾省吾、侍郎王篆為謀官位各送馮保財物若干等。皇上當比照武宗誅權閹劉瑾之舊例,重處馮保,斥革曾省吾、王篆。
王國這份彈章不但將重點放在馮保撈了多少多少錢財,而且把吏部左侍郎王篆也給牽扯進來。
萬歷讀過此折,心道這班家伙真是上下兩片嘴皮,怎么說都有理。正德皇帝身后被批得體無完膚,這下子反倒要自己去效仿他。而馮保所犯的罪行,性質與劉瑾完全不同。如果真把馮保給咔嚓掉,只怕后世又得冒出不少人來為他鳴不平了。
萬歷對于馮保的豪富早就心中有數,無須他人提醒。他還記得上回潘晟受到圍攻時,這王國在其中也很賣力,想必是張四維用得很趁手的搗屎棍之一了。
念在王國前陣子清查土地干得不錯,萬歷只傳喻將其外放,未作嚴懲。但緊接著,御史李廷彥也上疏揭露馮保諸多貪腐不法事,請求萬歷重處馮保。
萬歷有些不耐煩了,下旨將李廷彥停職,同時也令有司查抄馮保和已下獄的馮佑、馮邦寧、張大受、徐爵等人的家產,卻沒把王篆怎么樣。
不過王篆身為張居正舊黨的核心之一,之前張四維所遭到的阻擊,他就是重要策劃者。王篆心知自己在張四維手底下的日子肯定不好過,便主動上疏辭職。
可惜事態并未輕易平息,科道言路被張居正鉗制多年,這些年輕官員一朝發力,就將一個又一個高官扳倒在地,連高高在上的馮大伴也不能幸免。如此戰績,怎能不令他們感到備受鼓舞。
掌管言路的左都御史陳炌一見局面有失控的跡象,趕緊告病請辭,躲在家里閉門不出。而張四維這時仍然心尤未滿,對言官們的行為持放任默許的態度。
于是一個李廷彥倒下了,更多的李廷彥站起來了。
幾天后,又有吏科給事中陳與郊上疏彈劾禮部左侍郎陳思育,太仆寺少卿于鯨,言二人夤緣徐爵,結納馮保,朋奸誤國,亟當罷黜,以清仕路。
萬歷傳下口喻,對二人進行了一頓口頭批評,并未深究。
然而陳思育前段時間剛剛升官,正自春風得意,忽然間受到攻擊,那肯甘心,于是當場對前來傳喻的太監提出抗議,請求皇上同意自己的具折申辯。
陳思育此舉一下捅了馬蜂窩,禮科給事中陳燁馬上彈劾他以大臣被論,不思闔門省過,乃摭拾強辯,大乖法紀。并盡發其營私黷貨,縱欲宣淫諸不法事。
其最甚者乘機詐梁駙馬銀二千兩,致伊父發揭索取,結納故相張居正家人游七,憑藉吹噓,制一手卷,題“楚濱欣賞”,捏寫同院諸臣姓號詩賦連篇賀之,因得玉杯、古畫、犀帶為謝,典試預通關節,賄賣舉人查謙亨等十數名,納成國公管家為門下,受饋銀千兩,令伊子濫買武科。
這下好,陳大人的清譽被一次性抹得干干凈凈,哪還有臉繼續占據禮部高位,就連萬歷想要再保他,都覺得有些說不過去了。
面對如此情形,萬歷的心情很是糟糕。朝局之所以變成如今這滿地雞毛的模樣,背后也有他自己的原因,沒奈何,必須盡快設法收拾收拾。
萬歷很清楚,這個時代的官員,都是這個樣子,沒有誰能獨善其身。這不是個人操守的問題,而是整個社會思想意識觀念存在嚴重的偏差。
人類進入文明社會以后,便逐漸意識到人性之中的一些天然本能**,往往難以得到充分滿足,必須加以抑制,才能與社會、與他人保持和諧相處的狀態。
華夏傳統儒家思想在這方面的論述更是非常之多,既有孟子的性善論,也有荀子的性惡論,其中都不乏對于人性的精辟闡述。
但古人對于以**激發個人主觀能動性,靠自身創造力來提升社會生產力,進而逐步滿足個人需求的認知不足。
而華夏文明又在很早就已演化成農業文明,相對穩定的物質產出,使得當時的思想家更加堅信只需通過教化,讓民眾具備良好的道德操守,保持較低的物質欲求水平,就能使整個社會提升到更加美好的狀態。
這樣一來,古代先賢對于人欲的看法就難免會比較消極。
至于一直在華夏社會占據主導地位的儒家思想,也同樣無法擺脫這種對人性的認知偏差。
儒家承續了周人“以德配天,以禮治國”的理念,始終以倫理道德為基礎,越往后走,其所提出的標準就越苛刻,對人欲的壓制也越嚴密。這實際是在與社會的發展相對抗,也使其從一種先進的思想逐步蛻變成阻礙社會進步的攔路石。
當年孔夫子尚且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荀子更是強調“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質也”,“好惡、喜怒、哀樂,夫是之謂天情”。
可到了后世的道學先生這里,就變成了“人心私欲,故危殆”,甚至宣揚所謂“存天理,滅人欲”。
然而人的天然本性又哪里能滅得了,所以儒家知識分子往往陷入了一種尷尬的境地,一方面要對民眾大肆宣揚各種高高在上的道德仁義,一方面又克服不了自身存在的種種私欲。
也許極少數人自制力超強,能夠做得比較到位,但絕大多數人是無法達到這一境界的。這也就使得儒家學說越往后走,其核心理念的普適性越差,也導致各種怪相亂象層出不窮。那些官員誰會不懂得禮義廉恥,但又有誰能徹底抑制住自己的私欲呢?久而久之,各種心照不宣的潛規則就大行其道了。
無法很好的理順理與欲,義與利之間的關系,將其有機地協調統一起來,這一直是古代儒家學說所存在的最大缺陷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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