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王誕生的那個年代起,刺客也誕生了。
地位之差看似不嚳霄壤的兩種人,在青史上卻往往結局并書。
可曾一統天下?可曾千秋萬載,不愧世人、不愧于心?
可曾生死看淡,可曾力挽狂瀾?可愿一去不返、天下縞素?
那一聲震懾人心的狂吼響起的時候,饒是解暉,臉上也露出了一絲意外神色。
先前已有一波死士自臺板下如溯洄魚群般騰躍而出,刀光血影廝殺不休。他們敢以十幾人的陣勢向這座江湖最令人聞風喪膽的黑道巨擘進擊,本就已抱了必死之心。
然而與這名沖破木板,直直朝解暉腳下撞去的死士相比,他們的覺悟卻又落了一乘。
生時已定必死,雖死猶生。
臺下萬眾俱寂,更顯那一聲狂吼令人毛骨悚然。
然而這聲吼叫還未從夜空中褪去,臺上便又爆起一道懾人猩紅,帶著凄厲絕響,幾欲將夜色撕裂。
獵獵火舞,整片黑云如攢聚的霧,竟被那道洶涌火舌舔舐出一道缺口。
“殺!”
焦黑的人形出現在了高臺之上,渾身浴火,掌中的火把也早化成了一道燃燒著的劍。
殘余的死士們不約而同聚向了同一個方向,眾人動作整齊劃一,很快便擊潰了在那里防守著的幾名黑衣人。
他們咆哮著前沖。
火光如炬,他們好似飛蛾,前赴后繼地撲向那必然的結局。
明知前路是死,卻沒有一個人退縮。
他們的瞳中燃燒著不遜于那道火人的烈焰,嘶喊聲直沖云霄。
那名先前捏斷了兩名死士頭顱的黑袍人暗叫不好,連忙炸出腳底氣機,趕至那些人身后,兩掌成爪,鉤住最后二人的脖子。
隨著一聲清脆裂響,兩條人命霎時消散,其他人卻沒有絲毫停下腳步的意思。
高臺遠處,一片樓宇燈火俱熄。
宇文孤懸獨自坐在漆黑一片的樓閣之中,手中不覺奮力緊握,茶盞轟然碎裂,破碎的瓷片刺入他的掌心,鮮血淋漓,他卻仍若未覺。
即使是在這兩座江湖的頂峰坐了四十年的解暉,此時此刻,眸中也透出一股極其罕見的驚懼神色。
這樣的刺殺,令人意想不到。最為狠厲之處,便是在于掘地。
腳下已無地可塌,解暉又不可能生了翅膀,如何能從這樣的包圍中逃出去?
火舌幾乎舔舐上他蒼老的面容,幾根枯白發絲當即焦黑成灰。
“舵主留神!”扛著他的那名高大漢子面上也露出了狠厲之色。面對這樣的敵手,也該到他為解暉流血的時候了。
他伸出碗口大的拳頭,一拳轟在面前那名火人的胸膛上,幾乎轟飛了他半塊軀干。
空氣中傳來了刺鼻的焦臭味道。不僅是面前這人的身體,他的半邊手臂也被卷入了火焰之中,筋血盡爆。
這一拳散逸而出的氣機,也徹底讓整座高臺失了平衡。臺角的一根磚石支架彎折過來,巨響聲震耳欲聾。
猶如瀑布落珠般,近一人高的臺子轟然傾塌,碎石木屑撲面而來,半場的殘羹剩菜瞬間埋了灰。
解暉和那名粗壯護衛的身子,也在同一時間跌下了臺面,身形為彌漫灰塵所吞噬。
此時這一幕,望上去還頗有幾分諷刺。
不可一世的黑道梟雄已然墜入深坑,而那親自破壞了他腳下地面的那名死士卻仍然站著。
他渾身浴火,皮膚較黑如炭,早已看不出人形,只剩下兩輪發亮的深陷眼眶,透著比火焰還要熾熱的光。
早在二十年前,那支橫掃漠北的造葉鐵衣軍,就信奉著這樣的箴言。
休言鐵衣護我骨,我以我骨鑄鐵衣。
以骨為衣,奮死不辭,縱粉身碎骨,也權當換了件衣服。
望著腳下的深坑,離地獄已近在咫尺的男人發出了不屑的笑聲,露出一排焦黃牙齒。
“老舵主莫怕孤獨,黃泉路遙,老子與你共赴!”
他將熊熊燃燒的火把丟進了深坑之中。
而后他自己亦躬起脊背,調動起全身僅存的一絲力量,縱身一躍。
他化作了燃亮黑夜的流星,一閃而逝。伴隨著撲通一聲巨響,狠狠地砸進了滿布灰塵的凹坑中。
黑云會的甲字們一時都懵了神。堂堂舵主,竟在一圈護衛之下,被人塞進了地里。
他們的愣神其實只持續了一小會,但這已足夠那些殘存的造葉死士突破防守,沖向正逐漸燃燒起來的火坑。
他們揭下身上的長袍,眾人這才發現,他們的褻衣之上捆滿了成堆的干草。細看之下會發現,就連他們的身上,也涂滿了漆黑的火油。
隱藏裝束,只是為了不打草驚蛇。
而此時陷阱已成,他們要做的便只剩下了一件事情,就是將那只死而不僵的毒蛇,徹底按在煙熏火繞的坑底。
所有活著的造葉死士,一個不剩地邁步沖向了那座三尺地獄,腳步未有絲毫停頓。
他們的臉上,也看不到一絲猶豫或退縮的神色。
明明那前方,已是煉獄。
明明是徹絕的黑暗,是再也看不見希望的深淵。
可他們居然一往無前。
直至此時此刻,站在臺下的東方連漠才意識到,這些人究竟是抱著怎樣的覺悟來到這里的。
沒有什么九死一生,根本就是十死無生。
他們并非抱著必死的覺悟,而是接受了必死的結果。
全然沒有絲毫存活的可能,所有人今晚注定要死在這里,死在那座正噴濺著滾滾火星的深坑中。
以殘軀為引,圣火耀世,焚盡那此世之惡,焚盡那漫天黑云。
造葉死士們的軀體接二連三地被火焰吞噬,火油引燃身體發膚,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
無明業火一瞬躍起數丈之高,耀眼光焰將夜幕照得亮如白晝。
撲面而來的熱浪幾欲令人窒息,靠近臺子的人群連忙后退,就連黑云會的甲字們,也被這股炙熱氣浪給逼迫得退卻了數步。
漆黑樓閣中,始終遠觀著這一切的宇文孤懸,突兀垂下了一滴淚。
總算是值得。
不論過去還是現在,造葉的兒郎們,從來沒有讓他失望過。
這也是他離得最近地看他們的一次。
沒有一個人后退,沒有一個人未盡到自己的職責。他們明知前方是徹絕的死境,卻毅然決然,帶著蓬勃的生機,撲向了那團火焰。
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恩澤萬物,唯光明故。
望著那熊熊火焰,黑云會甲字之中,卻有一人,忽然爆發出了一陣大笑。
宇文孤懸心中一緊。臺下環繞一圈的眾多武林中人也驚得屏住了呼吸。
那陣笑聲蒼老凄涼,僅僅持續了三五息便消匿下去,卻已然足以說明許多事情。
宇文孤懸怔怔坐在原地,只覺得一盆冷水當頭澆下,把肺腑都涼了個透徹。
雙簧戲。
東方連漠可以布置替身,解暉當然也可以。
宇文孤懸不是沒有想到他會這么干,只不過這已經是他唯一的機會,不成功便成仁。
那一圈黑云會甲字護衛他的替身時,分明是盡了全力,那名九尺金剛甚至不惜以命相托,與之生死與共。
可那竟然不是解暉的真身。
“難不成”
一個可怕的念頭從宇文孤懸心頭浮起。
近萬武林中人鴉雀無聲,塌陷高臺的廢墟上亦是寂靜若死。
眼前的一切更是遠遠超出了假東方連漠的預料范圍。
宇文孤懸咬牙道:“就連把性命托付給自己的護衛,也不愿以實相告嗎?”
一名渾身黑衣的人緩緩揭下面罩。
霜雪滿頭,面若枯木,不是解暉又是誰。
方經歷過生死一線,除了那幾聲突兀大笑,他的聲音竟然一如既往地沉穩:“各位可有看見?此人為防萬一,早就在臺下布好了造葉的殺手。事到如今,你們還敢說他與造葉無關?”
一時之間,沒有人想得到該如何回答,就連假東方連漠自己也是一臉茫然。
他連這些死士從何而來都不知道,更不用說替自己辯白了。
那名誅殺死士最多的黑袍人殘忍一笑,露出森白牙齒,枯瘦長指彎起,遙遙向東方連漠走去。
甚至不敵的假東方連漠連忙喊道:“止步,休要再前!”
那黑袍人露出玩味的神情,腳步不停,周身升起一道聞者欲嘔的血腥殺氣。
二人不過相距十步。
假東方連漠正不知如何是好時,臺下不知何處,忽然激射出一道洶涌青焰,直沖那黑袍人而去。
黑袍人眸中驟然升起一道惱怒的神色,被迫止步,運起消去那道殺氣騰騰的青焰。
宇文孤懸驀然瞪大眼睛:“什么!”
臺下傳出兩道急切呼喊。
“少主!”“不要去!”
幾乎在同一時間,一道黑影沖上了塌陷的高臺。
黑袍人挑了挑眉毛:“你是?”
眼前的男子,從年齡來看最多不過三十,尚滿臉稚嫩之色,身披一襲東方連漠御下的護衛軍皮甲,手心里卻跳動著一團青焰。
這門功夫倒是令黑袍人怔了怔,內心收起了小覷的心思,面色陰冷問道:“廖家后人?”
宇文孤懸心臟狂跳。
只聽得那男子沉聲道:“我是誰,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你就不用管了。”
黑袍人冷哼道:“既然如此”
“但你若是想動東方連漠,就先問過我的意見!”李順大吼道。
黑袍人一愣。
“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問他,我不允許,再有人當著我的面殺掉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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