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盡燈滅的閣樓內(nèi),宇文孤懸面色灰白,渾身顫。
盡出造葉死士,犧牲二十七條人命才造就的業(yè)火殺局,并沒有奈何得了那名在這座江湖的陰翳里潛伏了四十年的耄耋老者。
他并不意外。盡管心如刀絞,宇文孤懸卻清清楚楚地知道,解暉究竟是一個多么可怖的人。
他永遠(yuǎn)會留后手,永遠(yuǎn)將自己置于不敗之地。
就算在這座江湖上,有很多人自恃能夠與解暉斗個平分秋色,卻不會有任何一個人,敢說勝得過他。
不勝,卻也絕不會敗。九代生意人留下的倔強(qiáng)底子究竟在解暉血脈中鑄就成了怎樣的金剛不壞,宇文孤懸從不曾小覷過。
他猜到自己可能會敗,卻沒有猜到,那個他耗盡了心思想要保護(hù)的青年,反而自己躥上了搖搖欲墜的高臺。
對解暉而言是天降大禮,對宇文孤懸卻無異于滅頂之災(zāi)。
如若付出了這么多,最后就連李順的性命都沒能救下來,那么這二十七名造葉死士,就會白白犧牲。
眼看著程摩付出性命保護(hù)著的二人被越追越近,宇文孤懸雙眼幾乎血紅。
李順指尖青氣直沖云霄,威勢確然懾人,只可惜就連他自己也對這門功夫一知半解,自是外強(qiáng)中干。
如潮洶涌的氣勁飛到一半便后繼無力,有大半都散了開去,沒能拉開距離,反倒耗了些徐半風(fēng)的氣勁。幾個起落之間,兩批人的距離愈加接近。
沖在最前頭的一名黑衣人眼疾手快,剎那間擲出一枚苦無。
只聽“咻”的一聲破空輕響,徐半風(fēng)的身子忽然一個趔趄,險些摔倒,步子也變得一瘸一拐起來。
李順驚訝道:“你的腿!”
以身形迅捷見長的徐半風(fēng),腿腳自然矯健。而此時一枚苦無正不偏不倚地插在他的左邊小腿上,殷紅鮮血汩汩而出。他每邁一步,血流得愈加厲害。
李順擔(dān)憂地看著他。
徐半風(fēng)已滿頭的冷汗,面色慘白仍是強(qiáng)提起一口氣,不以為意冷笑道:“不打緊。這些個東瀛倭流,自唐時便是我朝階下伏臣,旁門左道,有何可懼!”
語畢,他伸手抹了把頭上的汗,甩甩頭,強(qiáng)撐起一絲紅潤的面色,抓過李順的領(lǐng)口。那一剎,徐半風(fēng)眼底竟現(xiàn)出一道必死的決意來。
李順還未來得及說話,只聽徐半風(fēng)猛然吹口哨道:“走一個!”
他腳底驟然騰起一圈洶涌云波,簇踏氣浪而起,腳底酒席上滿桌碗碟登時碎為飛霧。
氣沖銀漢。
徐半風(fēng)扯著李順,一步之間,將二人身形送上近二十丈高。
滿座皆驚。無數(shù)雙帶著驚懼的眼睛愣愣抬起,呆滯地望著那騰躍于夜空中的颯然身影。
一直默默注視著局勢變化的聶白霜,此時眸底也難免出現(xiàn)震驚神色。
他喃喃道:“沒想到這種功法還存于人世”
六十年前,新宋初立,大刀闊斧革舊江湖。曾為舊唐立下汗馬功勞的江北“靈霄腿”徐家,當(dāng)其沖,全家二百七十六口人盡數(shù)被屠,據(jù)傳無一幸免。最后一把大火,也把徐家數(shù)百年來的積蓄焚得一干二凈。
那一年他才剛剛出生。聽著一足凌霄徐九二的故事長大,后來才知道,那一躍七層的腿法,早已成了傳說。
埋葬于他記憶墳?zāi)股钐幍墓适,卻在今夜重現(xiàn)。
腳底生層云,一躍七樓頂。
仿佛在訴說著某件從未遠(yuǎn)去的故事。
訴說著什么人,冒著熊熊烈火,從一片寂絕的地獄中搶出希望的故事。
一足踏靈霄,一足碎寰宇。
這仿佛又是另一個故事。
好像是跨過了諸多磨難,諸多困苦,最終仍不免捐軀赴難,被拖入身后無盡黑暗中的殘酷故事。
殘酷如此,卻并不令人感到絕望。
因為那踏平靈霄、震碎寰宇的決意,正是寧死,而絕不愿低頭的錚錚傲骨。
坍塌的高臺上,解暉也瞇起了眼睛。
別的暫且不談,他確實沒料到,徐半風(fēng)居然已得了靈霄腿的真?zhèn)鳌?br />
如若他今夜死在這里,名動江湖的靈霄腿便會再度失傳,也許的確是一件不好的事情。
不過僅僅遲疑了一兩息,解暉便放棄了自己剛剛的打算。
“后來者層出不窮,武學(xué)之道也永無止境。不過一套腿法罷了!
徐半風(fēng)究竟是如何躲過那場滅門慘案,如何一無所有地活到了現(xiàn)在,又是如何學(xué)會了祖輩引以為傲的靈霄腿法。
這一切,解暉都不知道,也不關(guān)心。
他只需要知道那是個將死之人就夠了。
這些年來,宇文孤懸其實也已然看淡了犧牲。
不去犧牲,就不會達(dá)成目的。沒有一些人的犧牲,就不可能救下另外一些更重要的人。他不愿草菅人命,甚至抗拒到了對犧牲這個詞本身都產(chǎn)生畏懼的地步。
但該出手的時候,他還是只有出手。
犧牲并不可怕,可怕的做是犧牲后,結(jié)果卻沒有絲毫改變。
已經(jīng)看得足夠多了。
從名門之后到一介布衣,再從喪國游民到一國之相。
宇文孤懸厭惡沒有結(jié)果的犧牲,甚至更勝于厭惡那時候沒有攔下洛千霞的自己。
已經(jīng)做錯過一次的事情,絕不能再錯第二次。
這是宇文孤懸的心念,也是他的決意。
決意既出,斷無再留手之理。
來自造葉的死士已盡數(shù)死去。
但,還剩下一人。
也是最后的一人。
偌大的會場,人滿為患,卻鴉雀無聲。
寂靜若死的空氣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隨著那道一躍而起的身影。
風(fēng)中有朽木嘶鳴。
漆黑檐角上,忽然掠出去一道紫裳身影,衣袂翩然,步履如風(fēng)。
客棧高臺上圍觀的幾人都是一怔。段桃鯉愣愣道:“那是代樓暮云?”
紫色身影飛接近半空中的徐半風(fēng),周身氣勢凌然。
李順見狀,連忙道:“右邊有人來了!”
徐半風(fēng)又如何不知道右邊來了人。
那人分明沒有絲毫掩蓋自己氣息的意思,來勢洶洶,像是唯恐自己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倒是也很想在空中躲過這人的攻擊,只可惜靈霄腿一出,全身內(nèi)力便如江流入海,一霎散了個干凈。
若是落回地面尚還有得計較,如今浮空,便只能是他人的案上魚肉。
事到如今,徐半風(fēng)倒是不后悔。如果不使出這招來,只怕連把李順帶出會場都無可能。
代樓暮云衣袂急掠動。
臺下黑暗小巷中,忽有一道尖銳物什破空射出,直朝懸在半空的徐半風(fēng)和李順而來。
前后夾擊,徐半風(fēng)心底萬念俱灰,暗道一聲休矣。
那道羽箭來勢凌厲,箭尖顯然淬了毒,幽黑可怖。
代樓暮云瞧得真切,在離徐半風(fēng)尚余三尺的地步猛然提氣,凌空虛踏,扭轉(zhuǎn)身形,左掌噴出一道磅礴氣勁,罩向那支追命而來的冷箭。
箭矢顯然非等閑之人所出,雖在氣勁籠罩之中,威勢仍然不減,略一彎折,幾乎筆直朝著代樓暮云的掌心射了過去。
一切都生在瞬息之間,休說段桃鯉蘇青荷之流,即便是胡不喜,在那一剎也沒反應(yīng)過來,代樓暮云究竟想干什么。
在他們看來,代樓暮云幾乎是筆直地朝著徐半風(fēng)撞了過去,而后伸出左手,向著虛空之處轟了一掌。
箭矢如流星,飛突進(jìn)。
代樓暮云皺起眉頭,心底暗自狠狠嘖了一聲。
若是用右掌來接,這支箭早就斷作兩段了。
心念一動,代樓暮云調(diào)動周身二十八處大穴,強(qiáng)抽真氣,聚于左掌之中。
一口鯨吸,周身十丈氣流猶如凝固。
“煙塵熄!贝鷺悄涸瓶谕抡嫜裕菩捏E然噴出一道強(qiáng)于之前數(shù)倍的浩瀚氣勁,霎時將那枚羽箭徹底吞沒。
曾在柳葉山莊、登云樓頂使出過的招數(shù),如今已半身功力強(qiáng)行運(yùn)轉(zhuǎn),代樓暮云臉色一下變得蒼白。
徐半風(fēng)愣愣看著他,直到這時才反應(yīng)過來他是來為自己擋下致命偷襲的。
然而一個直覺已敏感到這種程度的人,不可能看不出來如今他已命若殘燭。
徐半風(fēng)苦苦嘆道:“閣下這又是何必”
“沒什么何必!
代樓暮云的身子已在飛下墜。沒有靈霄腿那般神乎其技的絕學(xué),他終究只能在空中停頓幾息的功夫。
饒是如此,他也珍惜著這寶貴的時間,緊緊盯著臺上已氣絕多時的程摩。
“生而為王,為你與你那位同伴的忠誠與果敢,獻(xiàn)出敬意。僅此而已!
一袍紫裳滑落。
代樓暮云放任身子下墜,不知為何,眼前忽然憑空出現(xiàn)一道漆黑鎖鏈。
他聽見了上頭段桃鯉的聲音:“還愣著干嘛,抓住啊!”
代樓暮云愣了愣,不以為意地一笑。
他伸出手,抓住了那位瓦蘭公主一直纏在腰間的鎖鏈。
鎖鏈的盡頭連著匕。代樓暮云借力調(diào)轉(zhuǎn)身形,將匕刺入了墻壁的縫隙,安然無恙地掛在墻外。
他方一站定,幾條街之外的同等高度上,便有一間閣樓的窗戶,忽然朝外打開。
寂夜本無聲,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半空中的徐半風(fēng)和李順身上。這面打開的窗子,本沒那么引人注目。
但緊接著,一道聲音以內(nèi)力灌注,磅礴之力激蕩而出,震天動地,驚響三里市街。
“歲盡未消少年狂,明鏡幾曾懸高堂!
一時。
群響皆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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