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們能擋住人群，卻擋不住他們的視線。趙無安燃燈后的片晌，前排就有人發(fā)現(xiàn)了地面上倒著的不是別人，正是天仙宗宗主肖東來。</p>
前排傳后排，一時間人群騷動猛然大了起來。有人不明所以地大喊道：“肖宗主！醒醒啊，火滅了！”</p>
“別吵了。”俯身查看肖東來情況的趙無安淡淡道，“他已經死了。”</p>
死了？</p>
“你扯什么犢子！”說話的是連城派的顧赫天，他束發(fā)怒目，身后背著一柄宣花斧。</p>
有了他一開嗓，一眾江湖豪俠也紛紛高聲指責趙無安妖言惑眾，只有少數(shù)人面面相覷，四下里議論紛紛。</p>
一直躲在陰影里的聶星廬此刻也走到了門口，朗聲道：“諸位請安靜，趙居士說得不錯，肖宗主，卻已仙逝。”</p>
太原聶氏在江湖上也算名門，聶星廬亦是少年成名之輩，他一臉嚴肅地贊同趙無安的話，一時之間，趕來滅火的人們像是被當頭撲了一盆冷水，啞口無言，議論聲滅去十分之九。</p>
趙無安舉著蠟燭，低頭細細查看肖東來的尸體。他死時明顯驚訝得很，瞳孔收縮，就這么正對著倒在里間的門前。而里間的門此刻正朝外開著，距離肖東來的尸體大約一步有余。趙無安抬起頭，注意到肖東來身體上方，正好是一扇被破壞了的窗戶。</p>
門外，聶星廬忽然道：“洛冠海！肖宗主之死，可是你所為？”</p>
洛冠海一愣，顯然沒想到聶星廬忽然把矛頭指向自己，書生意氣從心頭浮起，粗著脖子怒道：“休要血口噴人！若論傷殺人命，肖宗主三品高手，我手無縛雞之力，怎可能將其殺害？”</p>
言外之意也是明顯得很，他洛冠海并無武功，無法殺人，但是聶星廬二品高手，對上肖東來就可說是勝券在握了。</p>
聶星廬并未惱羞成怒，而是冷冷道：“肖宗主離去時，我等赴宴者大多皆在筵席之上，彼此皆可作證。唯獨你，從頭至尾，我一直沒有見到。”</p>
洛冠海被一噎，半晌，才粗著脖子道：“我那是在醒酒罷了！”</p>
“那為何方才火起，你不在其中？”</p>
“醒了酒我便往筵席上趕，但是地形不熟，走到后花園口，才遇到管家，將我?guī)С鰜怼！甭骞诤Ｒа赖溃澳闳羧允遣恍牛罂扇栃じ芗摇Ｋ绦ぷ谥鹘辏偛荒苁俏业耐\吧？”</p>
除了少數(shù)醉倒席上的，此刻身處庭院中的一眾俠士，都愣愣看著二人互相質問，一時沒能弄明白狀況，未敢多加言語。</p>
聶星廬哼了一聲，道：“今日未時你我初見時，你便佯裝喝醉，想借我身后酌歡一觀。誰知你不是在打什么主意？更何況，孟家主早已提示我等，這次若有兇案，定是洛神所為。赴宴這么多人，唯獨你姓洛，我看你一定與此事脫不開干系！”</p>
洛冠海漲紅了臉，顯然是欲壓制胸中怒意而不能，半晌，才憤憤道：“夏蟲不可語冰！”</p>
言罷，轉身便走。</p>
聶星廬冷冷目送他離去。安廣茂瞥了眼趙無安，見趙無安正站在肖東來尸體邊，凝神望著窗口，深思熟慮一番，作揖朗然道：“此事事發(fā)突然，列位豪杰放在皆在宴飲，想來可與此事脫開干系。不才安廣茂，清笛鄉(xiāng)中提轄，這次天仙宴代淮西路衙門行監(jiān)察權職。從現(xiàn)在起，由我等衙吏接管此處，諸位豪俠若是破案心切，還請給官家面子，盡數(shù)回到筵席之上，等待我府衙通知。”</p>
這一番話依舊是滴水不漏，并未簡簡單單趕人，只是緩兵之計，穩(wěn)住現(xiàn)場的同時暫時抑制住眾人慌亂的情緒。雖然回去筵席之上并不能阻止他們彼此交談，但是在一個公共場所之下，所有人都會克制自己的行動以防被懷疑為兇手，實際上是給了府衙破案的時間。</p>
這個時間爭取得并不多，但是肯定足夠安廣茂及趙無安分析一下此處情況了。</p>
走在前面的豪俠們見衙役擋路，不能近前，也就失了興趣，逐漸散去。后面仍然頗有些人未能看清形狀，走上前來伸長脖子張望一通，但是在衙門的阻攔之下，最后也緩緩離去。</p>
雖然肖宗主已死，但是此處畢竟官府勢力不小，再加上安廣茂出言及時，現(xiàn)在并未發(fā)生大的騷亂。當然，很有可能僅僅一炷香之后，一切就會不同了。</p>
趙無安低頭，借著月光細細打量窗子。窗子顯然是被人為破壞的，木屑大多灑在墻根，最下面一道窗欄上頭，許多散落木屑之下，有兩個清晰的凹陷痕跡，一大一小。仔細看的話，能夠發(fā)現(xiàn)，那是因為這一小片的木頭被什么東西壓碎了，顯現(xiàn)出小塊凹陷來。大塊凹陷下面的木欄整個碎掉，木屑和窗子的碎屑混在一起。</p>
趙無安把頭探出窗子，發(fā)現(xiàn)地上一大片碎裂的陶片。</p>
“剛才有誰把水缸砸壞了嗎？”趙無安問。</p>
安廣茂轉頭詢問了一圈衙役，然后搖搖頭。</p>
趙無安蹙眉沉思一陣，走入了里間。洛冠海的這間屋子確實比別的都要豪華，里間雖然狹小，但仍然三面開窗，光線通透。正對著門的窗戶下面，供奉著一層佛龕，不過原本應該擺放佛像的位置現(xiàn)在空無一物。整面墻壁已經漆黑一片，趙無安走上去看了看，佛龕的底部也無法避免地焦黑。</p>
起火的位置應該是位于床和佛龕中間的一堆稻草，火勢其實不大，不過一蓬稻草忽然燃燒是會炸開的，也就是這點稻草，驚動了宴飲的群俠。</p>
里屋中溫度仍然很高，嗆鼻的灰塵和腳下濕潤的沉木都讓人很不舒服。趙無安在屋子里轉了兩圈，在地上撿起來一段棉線。</p>
棉線旁邊掉著兩個火折子，開口已經松了，看樣子就是起火的源頭。</p>
他愣了愣，意識到了什么，隨即手測了一下這段棉線的距離，不到十二尺。他仔細看了看這間屋子，東西兩側墻面之間的距離，至少就已經有六尺。</p>
“不夠啊……”趙無安低聲道。</p>
走進門在肖東來尸體邊蹲下的安廣茂問道：“怎么了？”</p>
“不，沒什么。”趙無安搖搖頭，“聶星廬之前爬起來的時候說，有些粘手的東西。”</p>
安廣茂抓起肖東來的尸體，指尖在地上刮了一把，放在鼻尖嗅了嗅，驚訝道：“火油。”</p>
趙無安一愣：“什么？”</p>
“看來肖宗主身體下的這些東西，就是起火的源頭了。”安廣茂道。</p>
趙無安看了看里屋地上的火折子，一時驚訝起來：“不，這怎么可能……”</p>
“有一點可以確認，兇手用的是單手刀。”安廣茂并未聽見趙無安的驚訝之語，抬頭道。</p>
趙無安奇道：“為何？”</p>
安廣茂指了指橫插在肖東來身上的刀：“如果是雙手，那么刺入胸口，一般是豎著的。橫插的話，只能說明這個人是單手握刀從側面刺入，或者是反手刀。”</p>
刀法之流，趙無安并不是很熟悉，不過安廣茂習刀二十年，在這一方面也相當敏銳。</p>
趙無安走到安廣茂身邊，蹲下身子，和他一起把肖東來的尸體挪開一點，下面果然是一片焦黑，不過沉木已經濕潤，灰塵雜然，看不清晰。</p>
“這里的水，應該是聶星廬摔倒時潑出來的吧。”趙無安輕聲自言自語，“尸體仍然溫熱，也可能是火油的緣故。但是火到底是從哪里燒到哪里？我們聽見的巨響無疑是稻草炸開……”</p>
兩人正在凝神分析的時候，聽見了不遠處的腳步聲。有人正竭力向這里本來，可惜似乎未曾習武，體力極其有限。</p>
趙無安站直身子向外看去，來人是肖東來的妻子，孟清弦。她顯然已經算得上是顧大局懂大體的女子，聽聞丈夫出事，火急火燎趕來，卻仍然竭力保持著面色不變，不愿在外人面前失了顏面。</p>
只是可惜，這樣的粉飾，維持不了多久。</p>
趙無安走出屋子，與她擦肩而過，孟清弦身上傳來淡淡香氣，趙無安竟覺得有些舒心。</p>
與趙無安擦肩而后的孟清弦并未再走多少步，就緩緩停在了原地，提著裙擺的雙手也僵在半空，布料自手中慢慢滑落。</p>
跟來的管家及幾個家仆也是一臉悲痛。</p>
趙無安輕輕道：“節(jié)哀。”</p>
孟清弦緊咬嘴唇，終于支持不住。</p>
“東來！”</p>
她本想撲向丈夫尚溫熱的尸體，但卻一個踉蹌，一下子跪坐在客房門口。尚站在里面的安廣茂走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時之間，尷尬道：“夫人節(jié)哀……”</p>
孟清弦的淚珠斷線而落。</p>
趙無安輕輕拍打身上白衣。不經意間，眉眼中閃過激昂怒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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