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樓門邊等了片刻，就有一輛華貴馬車向此處本來。馭馬的漢子年且二十，身著一色干凈玄衫，蓄著短須，一副精干派頭。坐在車上，就向趙無安遙遙道：“在下柳葉山莊總管莫稻，見過趙居士。”</p>
莫稻，倒是個有趣的名字，這么年輕的管家，也還真是少見。</p>
趙無安背匣上了車，莫稻就立刻遞過來一件疊好了的干凈青衫，趙無安會意接過。</p>
代樓桑榆跟在他后頭跳上了車。莫稻果然是大戶管家，見怪不怪，目光甚至沒有在代樓桑榆身上停留多久，就轉而看向酒樓前躊躇著的涂彌，問趙無安道：“這位道長要一起走嗎？”</p>
“隨她去吧。”趙無安懶懶靠在車廂里。他對涂彌并沒有多上心，昆侖道宗嚴道活的入門弟子下山闖蕩江湖，就算自己實力不濟，也總有師尊的威名在，只要不和江湖大派結下什么死仇，小涂彌在江湖里頭晃蕩，多半是不會出什么事請的。</p>
誰料到趙無安這一敷衍，涂彌反而來了勁，一把就抓住莫稻的小腿，借力蹬地躍上了馬車。正揚鞭準備掉頭的管家猝不及防，險些摔下馬車。饒是最后穩住了身形，也一不小心，和跳上車的小道姑來了次親密接觸。</p>
代樓桑榆雙眼明亮，趙無安忍住笑意，轉頭去看車窗外風景。</p>
年輕的山莊管家顫抖著從涂彌懷里掙扎起來，開口想要解釋什么，卻只能“啊啊啊”地發出一些意義不明的音節。跟代樓桑榆對視時都沒什么反應的臉，現在卻羞得通紅。</p>
涂彌也很是不上不下了一陣，按住頭轉過臉道：“咳，無礙，本道姑勸你下不為例。”</p>
莫稻趕緊點頭如搗蒜：“好好好。”</p>
涂彌小心翼翼地理了理胸前衣裳，紅著臉走進車廂，坐在了離趙無安最遠的位置上。</p>
兩匹拉車大馬打了個鼻息，在莫稻的指揮下緩緩調轉身形，撒開蹄子跑起來。</p>
趙無安看著窗外掠過的小橋流水，淡淡問道：“何必再跟著？你要找的人，已經找到了，并不是我。”</p>
涂彌也把頭扭向窗外，不去看趙無安，咬唇惱道：“說要娶我的人叫趙無安，不叫別的名字。我今生要嫁，只嫁趙無安一人。”</p>
趙無安苦笑著搖頭。前頭有個姓姜的琴女要繼承其父劍氣，去當那天下第一，這后又有個小道姑，不安心練劍非要嫁人。天底下的姑娘還真是一個賽一個地奇怪。</p>
“你下山來找人，你師尊就不攔著嗎？”趙無安有幾分奇怪。在林大娘給他講的故事里頭，嚴道活其人，可不怎么通達世情。</p>
“師尊說，要入得紅塵，方能出得紅塵。若是不入不出，置身世外，道境無法精進。”涂彌一字一句認真道，“既已是道門中人，就不懼醉倒紅塵之中，只待酒醒那刻，自然便會出塵。”</p>
趙無安心下了然，看著窗外人流攢動，不動聲色靜靜道：“她是算準了你會被張莫閑所負。心痛之至，自然便能酒醒。”</p>
涂彌賭氣似的閉起眼睛，自顧自道：“我不認識張莫閑，我只認識趙無安。”</p>
盡管平生已經經歷頗多，趙無安卻還沒遇到過這種情況，要讓他去一本正經地開導兩耳不聞人間事的涂彌顯然是不可能，欠著的錢還沒還就要帶著代樓桑榆甩掉涂彌也顯得難度極大。他只得無奈道：“縱然你這么說，我也不會娶你。”</p>
涂彌默不作聲地低下頭來，肩膀輕微地顫抖。趙無安看得仔細，但只能視而不見，未出一言安慰。</p>
代樓桑榆輕輕走到涂彌身邊坐下，一下一下輕輕拍著她顫抖不息的背。</p>
小道姑低聲啜泣。</p>
莫稻一路全神貫注地駕著車，很快出了揚州城門，向北而去。柳葉山莊坐臥在群山開口處，倒并非是多偏僻的地方，只是地廣人稀，自家后頭就是桑林百畝，水沼聚財，溪流潺潺，的確是風水寶地。</p>
過了氣派莊門，莫稻仍然驅車不停，在黃泥小路上前行。趙無安挑開簾子，已經能夠看到不遠處那幢高達三層的主宅，陶頂飾琉璃，飛檐蹲瑞獸，與一棟僅有一層但卻高達兩丈、氣派無比的藏書室遙遙對望。除此之外，四周還有不少小屋點綴，會客、用膳、后廚等等分工，都能遠遠望個大概。</p>
西南方向一大片桑林極為茂盛。</p>
趙無安有些驚訝，對莫稻道：“貴莊的桑樹，好像比揚州當地的都要繁盛不少啊？”</p>
莫稻笑道：“都是莊主打理得好。四爺晚年不再闖蕩江湖，也有多年沒出過刀了，不過這山莊打理，除了我略盡薄力之外，老爺還真親力親為幫了不少忙。”</p>
怪不得柳四爺會啟用如此年輕的管家，原來是對治理山莊早已成竹在胸，如果聘請了個經驗豐富的總管，反倒束住了自己手腳。柳四爺雖然退隱江湖已久，但是一派生龍活虎的江湖氣勢，還和壯年時如出一轍。</p>
莫稻駕車在馬廄邊停下，趙無安等人在車里頭看不確切，莫稻則一下車就就恭敬道：“見過二少爺。”</p>
站在車廂視野死角的人陰沉道：“來的是誰？”</p>
“是夫人請來的俠探，追查佳人斬的。”莫稻畢恭畢敬地解釋。</p>
那人哼了一聲，不再多問，一甩袖子，快步離去。</p>
“不務正業。”他留下這么一句話。</p>
趙無安掀開簾子下車的時候，只能看到那個月白長衫男子的背影，正向著桑林走去。莫稻生怕趙無安誤會，解釋道：“剛才那是山莊的二少爺，柳停雷。大少年常年在外戍邊，二少爺成了少莊主，對待三少爺和大小姐自然嚴厲了些，幾位貴客莫要見怪。”</p>
趙無安搖頭道：“無妨。既然現在天色還早，不妨趕緊去查案吧。”</p>
莫稻連連點頭稱是，帶著趙無安三人來到那幢三層之高的樓前，上去恭敬請安。不多時，柳躡風就風風火火推門沖了出來，眼睛四處張望，關切問道：“剛才二哥沒看見你們吧？”</p>
莫稻賠著笑臉道：“遇著了。”</p>
“哎呀，那可難辦。”柳躡風撓著頭，“算了，不管。鑰匙在我這，先帶你們去看現場。！”</p>
他說著走在了前頭，似乎是要直接把幾人帶去原本藏著佳人斬的寶庫。這說做就做的氣勢倒也合趙無安的意。</p>
趙無安剛剛跟著他邁動腳步，對面的藏書閣的門就猛然打開。</p>
一個年近花甲的華裳男子從里頭走了出來，手里握著幾卷刀譜，見柳躡風帶著幾個人就要去桑林，疑惑問道：“風兒，你帶了外人回來？”</p>
“是娘說過的趙居士，我帶回來找刀的。”柳躡風指了指趙無安，了然道，“啊，那兩個姑娘，別管啦。應該是趙居士身邊的佳人吧。”</p>
趙無安心中默默揣度，這個不怒自威的男人，應該就是柳葉山莊的莊主，大半江湖刀客都心生敬仰的柳四爺了。</p>
雖然柳四爺已退隱多年，但他家中據傳有一屋子高足兩丈，立地百尺見方，藏盡世間九成九的刀譜。傳聞自然是夸張，但是現在趙無安淡淡一瞥，就已見柳四爺身后屋中滿目書籍，看來傳言也并非空穴來風。</p>
把這整座江湖再往前推二十年，江湖客們還沒有徹底忘記洛劍七的時代，刀道一途上，除了姜入海之死算得上損失慘重，柳四爺，也可謂一顆冉冉新星，是為刀道增光添彩的存在。</p>
英雄無坦途。柳四爺當年也曾數次被強敵擊敗羞辱，乃至重傷流落至淮揚一帶，數年沒有消息。不過那一年淮揚武林雄刀百會，柳四爺重出江湖之際，刀法已然更精進一層，而且明眼之人都能看得出來他的刀法已經融匯了百家之長，縱不能成為刀道魁首，只怕也僅差之毫厘。雄刀會上與成名已久的血刀通神周不晚一戰，柳四爺徹徹底底驚動了江湖，自此一役，柳葉山莊名聲大噪，一躍而成為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刀法大家，數度與汴梁韓家齊名，為天下刀道翹楚。</p>
柳四爺身后，又有一人，身材高大健壯，緩緩走出了屋子，手上金鏈鋃鐺作響。似乎并未看見外面站著的人，只是對柳四爺恭敬道：“多謝四爺慷慨解惑。聽君一席話，勝過在極苦之境礪刀十年啊。”</p>
柳躡風撓了撓頭，盯著那人身上看了看，奇怪道：“你不是那個賣我佳人斬的人嗎？”</p>
趙無安提起了興致。</p>
“不錯，這位是賀知古，你應該見過。為父正在與他應證那把佳人斬的前因后果，好為你提供線索。”柳四爺雖然滿面橫肉，但對待兒子確實十分溫和，“勿要加之以商賈側眼，賀兄此人亦是個使刀的豪杰。”</p>
賀知古年紀挺大，雖然并不如柳四爺年老，但一頭青絲卻已生華發，對著柳躡風一行拱手道：“本來只是游走四方的刀癡，日子過不下去了才賣了把刀給貴府。沒想到發生這樣的事。不過因禍得福，得以一覽柳四爺多年來的收藏，賀某心下也十分滿意了。”</p>
趙無安瞇起眼睛打量著這個自稱是刀癡的商人，心底雖然有些奇怪，但現在當務之急還是找到佳人斬。與柳葉山莊的莊主草草寒暄完畢，他不再耽擱時間，徑直對柳躡風道：“速帶我去寶庫。”</p>
柳躡風行動也爽利，連連點頭，與父親告辭之后就帶著他們往桑林之中走去。方才柳停雷就是消失在這里，也不知是否仍在林中。不過桑林極大，占地有近百畝，外人在此只怕走上十來遍都不一定能認得路。趙無安只得一路緊跟著柳躡風和莫稻，時不時回頭看看身后二女跟上來了沒有。</p>
“這桑林一共有幾個入口？”趙無安問。</p>
柳躡風想了想道：“若只是要進入林子，那自然四面皆通，不過林間小道一共只開了幾條，除了我們進來的這個入口，山莊正南和西面竹林下方，還各有一條路能帶進來。殊途同歸，最后都是抵達我的寶物庫，算作終點。”</p>
說到最后，少年頗有些得意地咧嘴一笑。</p>
初秋炎熱，在林間走了半晌，幾人早就禁不住汗流浹背，代樓桑榆還好，小涂彌倒是真的叫苦不迭，偏偏性子硬，死活不肯說要停下歇歇，強撐著一口氣要跟在趙無安后面。趙無安有心趕她走，見狀也并不多言，靜默趕路。</p>
一炷香后，在桑林稀疏處，終于出現了一扇立在平地上的小門。</p>
有些出乎柳躡風預料的是，他心愛的寶庫門邊上，居然已經站了兩個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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