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葉婉的一襲紅衣在院中分外奪人眼球。但比這更引入注目的存在，隨著“趙無安”的狂笑，緩緩現出了身形。</p>
緇衣芒鞋，肩頭有尚未洗凈的血漬，遙遙背匣提燈而來。</p>
身后跟著的紫衣少女則讓人毛骨悚然，一步一狼蛛，一手一百足。</p>
所有人都愣住了。</p>
外面那個背匣提燈的毫無疑問是趙無安，可廳中這人又是誰？</p>
賀知古猛然意識到了什么，扭身一掌就拍碎了“趙無安”腳邊的暗紅劍匣。</p>
碎木四濺，幾乎蹦到他的眼睛里頭。可是匣中，哪里有什么令人聞風喪膽的飛劍。</p>
一邊忍耐住笑意，“趙無安”一邊抹去臉上奇奇怪怪的妝飾，然后晃晃頭發，露出真容來。</p>
而此時，那個白衣背匣的居士，也走到了廳門口，懶懶看了眼地上跪坐著的莫稻，又瞥了瞥角落里頭瑟瑟發抖的涂彌。</p>
賀知古倒退一步，怒道：“趙無安！你竟耍這種伎倆！”</p>
“后手落子，總得下些妙著。”坐在廳中的張莫閑哈哈大笑道，“意不意外？我與他之前都是一襲青衫，便是要讓你們都先混淆起來，之后我再出現時，便無人懷疑我究竟是不是趙無安了。”</p>
苗疆代樓族自稱是三善世家，善毒，善易容，善潛行。最后一樣代樓桑榆做得不好，但在前兩件事上的造詣可都無愧于苗疆長公主的身份。</p>
而趙無安與張莫閑本就有七分相似，易容的難度就降低了許多，再加上張莫閑長年累月一直以趙無安的名字自居，假扮起來，可謂是沒有絲毫的不適應。</p>
賀知古恨恨道：“眼神最難模仿，也最容易暴露身份，此前你一直閉著眼睛，就是想瞞天過海，我居然沒有發現！”</p>
張莫閑笑道：“因為趙居士本就是個會隨時閉目養神的人啊。他若不是這幅慵懶樣子，我還真難以騙過你們。”</p>
昨日，代樓桑榆被關入閣樓之后，趙無安與張莫閑就在羅印生房中會面，做好了聯手的約定。雖然此前有過不少恩怨，但是為了揭開真相，二人都樂意將往事一筆勾銷。趙無安和張莫閑，本身就都不是什么錙銖必較之人。</p>
“可是……是什么時候的事？”賀知古問道。</p>
“就在柳停雷帶回葉婉之時。”張莫閑得意洋洋道，“我們從羅印生房中拿出了個書箱，順便上到閣樓里頭，讓代樓桑榆隔著窗戶給我們做好了偽裝，順便就把書箱偽造成背匣的模樣，而真正的匣子則放在代樓桑榆桑榆身邊保管。”</p>
“就在剛才，借你一聲怒吼，掩蓋了我打破桑榆房門的聲響，而后便即刻下樓來，站在你面前。”趙無安波瀾不驚地續道。</p>
謀中謀計中計，料到了會有人采取下毒的手段，趙無安直接把自己給換了出來。出乎意料的是，張莫閑居然也愿意冒死頂替。</p>
柳家人盡數身中劇毒，無以為繼，現在賀知古面對的，則是趙無安加上代樓桑榆的組合。</p>
這兩人的組合，曾在江南道直接屠盡了一座寺廟，雖然損失慘重，但確實殺死了一名二品高手解彥。雖不知賀知古實力如何，但要想和這兩人正面為敵，恐怕是逃不過一敗。</p>
賀知古一把抓過柳清霞頭發，嘶吼道：“來啊，趙居士，我們比比誰更快？”</p>
趙無安一言不發，身形猛然一動，向著賀知古極速接近。</p>
賀知古顯然沒料到這種事情，當下心一橫，不再出言做無用的威脅，佳人斬徑直往柳清霞的脖子上抹去。</p>
柳清霞大聲尖叫。</p>
疾步趕來的趙無安顯然是來不及了。他縱然能夠沖到賀知古面前，也擋不開這一刀。他的飛劍還未出匣，因而此時甚至不如他的身子來得快。</p>
賀知古厲聲道：“給我去死——”</p>
佳人斬在空中揮出一道猩紅痕跡，柳清霞臉色蒼白，驚慌失措地尖叫了一聲，嚇得昏了過去。</p>
柳四爺聲嘶力竭道：“賀知古你個混蛋！”</p>
縮在角落里的涂彌終究是不忍親眼看見少女血濺當場，死死閉上了眼睛。</p>
但是耳畔并沒有傳來柳清霞的尸體或是頭顱滾落的聲音，現場一時寂靜若死。涂彌怔愣了一會，壯著膽子睜開了眼睛。</p>
空中有淡淡血腥氣息。</p>
趙無安靜靜站在賀知古身前一尺的地方，伸手死死握住了佳人斬的刀刃。</p>
瞳眸波瀾不驚。</p>
角落里的涂彌則瞬間淚水溢滿眼眶。</p>
“三千眾生發無量心，三千眾生赴慈悲地。”趙無安不知在念誦著什么，“佛陀舍身飼虎，我以我血，安撫刀中佳人魂魄。”</p>
院落中的葉婉愣了愣。</p>
佳人斬說到底只是一把刀，刀中哪有什么佳人的魂魄。真要有，那也是在柳四爺刀下慘死的葉家老小的魂魄。</p>
賀知古手一松，暈過去的柳清霞失去支撐，倒在了地上。</p>
趙無安緩緩松開了手，鮮血淋漓，他卻好似一點兒感覺都沒有，靜靜退出去幾步，淡淡道：“賀先生……”</p>
話音未落，賀知古猛然提起佳人斬，向趙無安飛撲過來。</p>
眼看說服無果，趙無安無奈向后縱躍一步，白頭翁出鞘，代樓桑榆則同時飛身上前，一揮手就丟出去三四只狼蛛。</p>
賀知古胸腔一鼓，而后張大嘴巴大吼一聲，一道驚雷般的響聲在半空炸裂開來。代樓桑榆擲出的狼蛛剎那間四分五裂，死得不能再死。</p>
白頭翁青光一閃，從側面劃著詭異的弧度，驟然逼近賀知古。賀知古沖到一半，忽然向側邊閃了過去，氣沉丹田，猛然躍向空中。</p>
趙無安眉頭一皺：他這是要去解放葉婉的束縛！</p>
因為內力緣故，葉婉的品階并不高，但是一身精妙刀法竟然能夠重傷趙無安，顯然是不可小覷的敵人。</p>
此事不可大意。趙無安緊跟在賀知古身后，采桑子、虞美人、鵲踏枝接連出鞘，從低空飛速前行，不留絲毫情面，欲擋在賀知古之前重創葉婉。</p>
必要之時，趙無安也會選擇直接將葉婉擊殺。他雖有大慈大悲之心，卻絕非躊躇不定以至自掘墳墓之輩。</p>
孰料賀知古猛然以腳踩踏鵲踏枝，身形便如凌霄枕鶴，剎那間扶搖而上，翻過院墻，一騰一墜，疾速遠去。</p>
趙無安一愣，旋即意識到這是緩兵之計。呂全策大批人馬即將入柳葉山莊，如若此時不能斬殺賀知古，屆時里應外合，眾人必死無疑。</p>
他看了看被鎖在院角的葉婉，紅衣少女眼神凄厲，嘴角卻掛著絕美笑容。</p>
“很高興嗎？”他問道。</p>
葉婉笑了笑，沒有說話。</p>
“我可一點都不覺得高興。”他向代樓桑榆遞了個眼神，飛身朝著賀知古追了過去。</p>
代樓桑榆與他結識十余年，二人之間何等默契，她立刻就揮手，召著蠱蟲大軍，將葉婉團團圍住。</p>
“動一步，就死。”代樓桑榆面無表情。</p>
葉婉眸中浮現出怒色。</p>
身后的大廳中，忽然又有人追了出來。代樓桑榆回頭一看，竟然是手提長劍的涂彌。</p>
代樓桑榆疑惑道：“你的毒，好了？”</p>
涂彌淡淡道：“我有清心訣。”</p>
可她神色依然很不好看。</p>
代樓桑榆點點頭，沒說什么。涂彌看了她一眼，突然咳了一聲，臉頰微紅，小聲道：“之前我對你態度不好，對不起。趙無安是好人，你也是，張莫閑……他有點壞，但不是壞人。”</p>
代樓桑榆疑惑地歪了歪頭，一綹發絲垂下肩頭，顯然對涂彌的道歉感到十分奇怪。</p>
認真思考一會之后，代樓桑榆淺笑道：“沒事。我挺喜歡你的，你生氣的樣子，很可愛。”</p>
小涂彌又紅了臉。</p>
但她很快平復了心緒，轉過身看了看廳中中毒癱坐著的柳家眾人，囑托道：“他們就交給你了。”</p>
得到代樓桑榆的確認之后，涂彌手持清冷長劍，運起輕功，向著早已遠去的趙無安和賀知古追了上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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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外密林之中，賀知古來回騰挪，趙無安緊追不舍。</p>
先是闖入桑林，跑了片刻后賀知古卻立即調轉方向，直直向著竹林殺去。溪水潺潺，他則頭也不回地朝著上游跑去，身形掠過之處，無數竹葉颯颯飄落。</p>
趙無安追得十分艱難。他的輕功不算好，甚至可說是一大缺陷，拼盡全力追逐賀知古，卻仍然無法將距離縮短。而前面奔逃著的賀知古，卻如同小孩嬉戲，直到現在也仍然悠游自在。</p>
他明明可以不費吹灰之力甩開趙無安，但仍然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超過了趙無安飛劍的射程，卻又緊緊保持在他的視線之內。</p>
賀知古這是要請君入甕。</p>
趙無安心知肚明，但就算如此，他也別無他法，只能緊緊跟在賀知古身后。呂全策即將入莊，這位鬼手書圣多少還算白道中人，不會一言不合大開殺戒，多半會有騰轉的余地。而一旦留了賀知古活口，柳家上下決計逃不出滅門之境。</p>
鬼手書圣呂全策，趙無安也久聞此人以毒策見長，雖并未使毒或暗器，但對敵手法詭異毒辣，無論黑白兩道，此人都算得上是能讓人談虎色變的梟雄。</p>
以一敵二，趙無安真不敢說勝券在握。尤其是賀知古，明明占盡上風，卻似乎還另有打算。</p>
過了一炷香時間，全力疾馳的二人已漸入深山中，四面竹林密布，回頭恐怕也難以望見那柳葉山莊。</p>
賀知古終于停了下來，回身便是一式佛門獅子吼，聲勢驚天動地。</p>
趙無安以手結佛門智慧印，定住身前一片空間的氣流，但獅子吼威力到達時，被固定住的空間仍然以令人驚詫的速度扭曲，空中四柄倒懸飛劍，也在緩慢后退。</p>
賀知古這是要一招逼退趙無安，使二人之間始終保持一個相對安全的距離。</p>
一招過后，趙無安氣喘吁吁，所幸內力并無過多折損。反觀賀知古，多半就沒這么好運了。</p>
高手過招，講究的便是一氣遞一氣，趙無安仍算是先手。</p>
孰料賀知古仰天大笑起來。</p>
“趙無安，趙居士？”賀知古哈哈大笑，竟是一副勝券在握之態，“身負洛神劍匣，清笛鄉中闖入千年古墓，杭州西子湖畔上一劍便斬殺了洛神后人姜彩衣。為了對付你，我們黑云會，還真是費了好大功夫啊。”</p>
趙無安心中默念。</p>
黑云會。</p>
黑云壓城城欲摧。</p>
這個組織名不見經傳，但觀其勢力，卻隱隱已是江湖霸首。之前在江南追殺趙無安的羅衣閣、煙雨閣，都只不過是這個組織的一處分舵罷了。</p>
此番鬧出佳人斬一案，賀知古竟然是專為趙無安而來？</p>
“你為什么不回答我呢？時隔九年，你終于從久達寺走出來，重入江湖，你的目的是什么，趙無安？”賀知古瞇起眼睛。</p>
“還是說，我應該叫你，伽藍安煦烈？”</p>
最后五個字出口的瞬間，趙無安神情劇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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