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南盞消失已久，趙無安卻并不急著去找。</p>
論武力，自己肯定打不過她，還不知對方藏了多少獨門秘招；智取又已受阻，諸南盞明確表示了不愿與祝沂見面。</p>
此時再窮追著人家不放，也沒有絲毫意義，倒不如看一看樓下世間頂尖刀客的對決。</p>
反正本來與蔣濂達成這個交易，趙無安也并非對百勝刀勢在必得。懷星閣之事是蔣濂放了他鴿子，那么他就在這件事上以牙還牙，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p>
畢竟，只要胡不喜雄刀百會奪魁，自然能得柳葉山莊七把藏刀中的滄海歸，趙無安不讓幕后黑手集齊七刀的目的便已達到。至于拿到手中的具體是哪一把，其實并不重要，反正他也不會用刀。</p>
再觀樓下，卻是斗得如火如荼，看客們的熱情也漲到了最高。</p>
能殺進雄刀百會最后一天的刀客，都絕非等閑之輩，卻盡數敗在了胡不喜的手上。然而韓闊，顯然和那些人又有本質的不同。</p>
他曾是天下第一。</p>
雖然過去六十年來，天下第一的名頭一直掛在東方連漠身上，但那乃是武道第一。</p>
若論到刀道，則在胡不喜出道前，問十個人，有十個人會說，韓闊是當今天下第一。</p>
胡不喜晉入一品，斬鬼手書圣，在苗疆又以通玄境修為屠杜傷泉、斗聶君懷，順利晉入造化境。晉升速度前無古人，故而如今，天下第一刀的名號出現了些許傾斜。</p>
不過仍是五五開，韓闊占盡先來之優。</p>
功名都是臺下的事情，等到了臺上，一切便都是身外之物，刀客們所能寄托的，便只有身上的刀。</p>
而到了論刀的這一層，韓闊與胡不喜，仍是不相上下。</p>
已然過去三十余招，二人不分上下。</p>
他們的交手節奏并不快。陌刀纖長，每一刀皆算得穩準，而胡刀雖短，卻萬萬經不得失誤，稍有不慎便將一同殞于陌刀摧枯拉朽的攻勢之下。</p>
饒是胡不喜，面對韓闊這樣的敵人也不敢不謹慎，每每出刀必先掂量許久。從臺下觀眾來看，這場交鋒，委實算不得精彩。</p>
但以內行人的眼光而論，光是旁觀這場打斗，便已覺得裨益無窮。</p>
趙無安看得入神，目不轉睛，只覺處處精妙，不敢遺漏分毫。擂臺主位之上的歐陽澤來，想必也是同樣的感受。</p>
胡不喜的半里刀法委實精妙，一刀能有偷換天地日月之效，常人初遭陣仗難免措手不及，因而被占盡了先機。</p>
但以韓闊這樣的閱歷，半里刀法固然有心神之損，卻觸及不到根本。任憑胡不喜如何以磅礴氣機斬切四周，重塑新境，韓闊猶自抱元守一，巋然不動。</p>
陌刀每出，必然指向胡不喜刀法中的破綻，而繞是以胡不喜這般浩瀚磅礴的氣機，也難扛韓闊聚精會神的一擊，難免暫收攻勢，回身防守。</p>
攻守的轉換，只在瞬息之間。胡不喜看似攻得猛烈，卻每每被韓闊逼退，而韓闊恰好相反，出手雖不多，卻絲毫沒有在胡不喜狂亂的攻勢下自亂陣腳，穩如石中勁竹。</p>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胡不喜這般恣意寫畫的攻勢，遇上了韓闊這種有板有眼的刀法，定然被治得服服帖帖。</p>
情況不妙，趙無安卻不緊張，淡定地喝著茶。</p>
他確定得很，胡不喜遲早會想出辦法的。</p>
若是會被韓闊這樣的人輕易擊敗，那胡不喜也不能叫做胡不喜了。</p>
之所以能被稱作天縱英才，正是因為在常人認為的絕境之中，他每每能絕處逢生。</p>
這并非運氣，而是冥冥之中的天定命數。</p>
胡不喜刀出如雷。</p>
刀勢迅捷，一去便破風斬云，短小精悍的胡刀幾乎消散在眾人視野之中，僅留下一道濃郁的刀勁。</p>
右肩處，殺意凝結。</p>
韓闊看得真切，收刀回防，然而陌刀即將收回肩上的時候，他的動作卻忽然頓了一頓。</p>
片刻的停頓通常是致命的。</p>
韓闊卻并未自亂陣腳，因為胡不喜的刀實在是太短了。</p>
短到即使韓闊的動作慢了足足三息，也能夠綽綽有余地擋下他的進攻。</p>
轉手持刀，韓闊不退反進，揮舞著沉重的長刀，毫不遲疑地擋在左腿上方半尺。</p>
“鐺！”刀刃交擊，蕩出一片璀璨星火。</p>
陌刀穩穩架住了胡刀。縱然胡不喜的身形已然搶出了至少一步半的空間，卻仍來不及攻破韓闊的防守。</p>
畢竟陌刀要遠遠長于一步半。而他的半里刀法，在刀意化境之上并不比韓闊高明，之前屢試不爽的優勢，此時盡失無遺。</p>
擋下胡不喜一擊的韓闊面色沉穩無波，而先前凝結在他右肩處的殺意，也在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p>
光從境界來看，胡不喜是造化境，實際上還要輕壓韓闊一頭。</p>
但畢竟韓闊在刀道一途上，至少比胡不喜多浸淫了二十年。臨敵的經驗，在高手過招之間往往比那一星半點的境界，來得更為重要。</p>
這一招聲東擊西，胡不喜打得果斷，韓闊更是防得精彩。</p>
臺下的觀眾們，則完全看傻了眼。</p>
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然而到了二人這般境界，一招一式的交手已不僅是門道之說了。就連不少經驗豐富的刀客們，也看不出來其間究竟有什么符合著門道的地方。</p>
他們大多是前幾日便敗下陣來的刀者，遠道而來參加這雄刀百會，總歸還是有些許自負的。在這天下間，刀道一途上也足夠為后人指點一二。</p>
卻完全看不明白韓闊與胡不喜的交手了。</p>
聲東擊西固然是武道屢試不爽的伎倆，但無論什么兵器，總得先做出往東的聲勢，而后再擊西。換句話說，是以偽招襯真招。</p>
胡不喜卻不一樣。他自始至終只揮出了一刀，砍向韓闊的左膝，但直到他的刀被韓闊擋下之前，所有人都認為他想進攻之處乃是韓闊的右肩。</p>
無招襯有招。</p>
胡不喜的氣機已足以凝為厚實得與實招不分上下的攻勢，卻又完完全全沒有任何招式可言。只是在他出招的那一刻，所有殺意，盡數聚涌到了一個根本不是進攻點的地方。</p>
打個比方，就像乘扁舟過河時，將小船一巴掌糊到天上，再一葦渡江。</p>
非人力能及。</p>
韓闊卻偏偏攔了下來。</p>
“漂亮的一手。”韓闊的稱贊并非違心，但聽起來卻平淡地好似在蔑視。</p>
胡不喜緊咬住牙。</p>
有生以來頭一次，在刀道上，遇到了足以稱作棘手的對手。</p>
說來也是。胡不喜已經走得足夠遠，那么若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就必須先擊敗那個曾經站在最前頭的人。</p>
大浪淘沙，他已立于千層浪頂，接下來便要直挽狂瀾。</p>
而韓闊低垂著眉眼，看似并不在意。</p>
“你仍要繼續？”</p>
胡不喜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為什么不繼續？”</p>
韓闊垂眉，看著手心中的陌刀。</p>
“你的胡刀，不及我陌刀六分之一長。無論你周身氣勢如何驚人，最多也只能搶出一步半的空間來，而你與我之間，陌刀能隔開三步的空間。”</p>
“你的胡刀比匕首長不了多少，能斬出半步的長度已是極限，饒是如此，你與我之間，仍舊隔著漫長的一整步。這一整步的時間，只要我的刀還在手里，無論能被你騙出多大的空檔，都能防下你的刀。”</p>
胡不喜蹙起眉頭。</p>
“所以，你是不可能擊敗我的。你根本就碰不到我的身體，也就不可能贏過我。”韓闊一字一句道，“胡不喜，你確實是天才，在刀道上的領悟說不定也比我要深。但你選了一把胡刀。”</p>
“很可惜，這是你這一生最致命的失誤。”</p>
胡不喜默不作聲，淡淡收招，回退了一步。</p>
年久斑駁的胡刀被他認真地握于手中，重新擺出攻勢。</p>
韓闊也抬起陌刀，嘆道：“仍舊不肯放棄么。”。</p>
胡不喜側過身形，右腿外弓，左腳微旋踮起，左手搭于刀刃之上，將胡刀舉至與眉間齊平。</p>
臺下觀眾們并沒有聽見二人的對話，只是俱屏住呼吸，等待新一輪對攻的開始。</p>
溫暖的日光自懷星閣后斜射下來，在擂臺前的巨大“雄”字上綻放游走。</p>
此一刻萬籟俱寂。</p>
胡不喜道心初凝。</p>
空曠的擂臺上，他與韓闊不過相隔五步，若要動身，對二人來說，斬下對面的首級都只是眨眼的事情。</p>
只是看似觸手可及的東西，往往如隔天塹。</p>
“你說得沒錯。現在的我，還沒辦法破開你這一步半。”</p>
韓闊神情微微松動。</p>
“但刀道，不在這一步兩步，也不在一丈兩丈。”胡不喜認真道，“再往海了說，刀道也絕不僅是一刀半里，絕不是一氣貫一州。”</p>
“韓闊，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的刀道，是千山萬水。”</p>
“千里人間萬里山河，凝于我手中，這一尺九寸長的小破胡刀。”</p>
一片凝固的寂靜中，胡不喜出刀。</p>
但見恣意山水寫畫，如天神下凡。天地萬里，潑墨而成。</p>
韓闊一驚，下意識舉刀而擋，卻一時不知該去擋何處。</p>
怎么可能！？</p>
胡不喜幾乎沒有動，卻又如同已在一剎那間，跨過了千里紅塵。</p>
“這就是我的刀。”</p>
他最后這么說道。</p>
小破胡刀，自漠北草原取最下等的生鐵冶煉而成，經風吹日曬，水泡火灼，今已銹跡斑斑，斑駁不值一顧。</p>
但刀的主人，已走遍這天地兩萬里的山水，經歷了無人敢想的寂寞時光，見證了諸多悲歡，諸多聚散。</p>
豪情慷慨在手，刀雖破舊，道卻如凝昭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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