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處理政事所用的紫宸殿不同,位于皇城東南角的集英殿,向來便是宴飲之所。</p>
許是這一代小皇帝年輕氣盛,對宴飲之事并不上心,饒是經歷了半日打理的集英殿,此時仍然看得出不少荒涼氣息。</p>
所幸此時殿中人來人往,倒也頗為熱鬧。除他們之外,集英殿內尚有十來張桌子,滿朝文武大臣,半數在列。</p>
提燈的太監將幾人引到殿前,便告辭退至一邊。諸南盞帶三人入內,按牌號找到桌子,才發現蘇青荷竟也坐在桌邊,緊張至極。</p>
趙無安等人雖然身份低微,終歸是江湖中人,對皇帝的態度向來不冷不熱,此次宴飲也就只當是平叛的慶功宴,未有他想。蘇青荷卻是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此次受邀入席,含義可非同一般。</p>
皇帝高坐龍椅之上,其余賓客也就沒什么顧忌,一拂衣便依次落座。共在一桌的除了蘇青荷,竟還有蔣濂和祝沂。</p>
四目相對,諸南盞訥訥別開目光,蔣家主仆亦是驚喜交加。</p>
畢竟幾丈之外就是當朝天子,遇到這種陣仗,安晴也難免興奮地渾身發抖起來。趙無安輕輕按住她的肩膀。</p>
“諸位大可不必驚訝,這席位,是我特地請求御膳房安排給各位的。”</p>
說話間,又有一人持盞而來。墨衫鶴氅,盡顯書生意氣。</p>
諸南盞羞惱站起身子:“我就知道是你!”</p>
“哎呀哎呀,別鬧別鬧,好好聽我的話成不。”歐陽澤來一連退出去兩三步,面上浮現出無奈復雜之色,“好歹你也和那小公子交談過了,總不能一直躲著姐姐不見……”</p>
祝沂聞言,怔愣了片刻。諸南盞注意到她神色,連忙解釋道:“不,不是這樣,姐姐休要誤會……”</p>
無論天下大勢還是佛法妙諦都能侃侃而談的少女,在二十多年未見的姐姐面前,卻也一時語無倫次起來。</p>
歐陽澤來慈祥一笑,轉而朝向趙無安,舉了舉手中酒盞,和藹道:“趙居士,別來無恙。”</p>
“別來無恙。”趙無安淡淡應和道,“歐陽先生……”</p>
“放心吧,韓裁歌和范宰都好得很,范宰還跟我提起過你。”歐陽澤來會意笑道,“他常常感嘆可惜,這樣一個有為少年,不能為大宋所用,是他執政之失。”</p>
趙無安輕輕一笑。</p>
“怎么,難道說你想試一試?”歐陽澤來挑起眉毛,“如果你愿意的話,我立刻就能給你安排一個職位。清閑流油的還是忙不過來的,我這兒都有。”</p>
“還是算了,我不是那塊料。”趙無安推拒道,“如果真有這樣的機會,還是給蘇青荷干吧。讓他當捕快,才是真的屈才了。”</p>
默默坐在席中的蘇青荷一聽,連忙站起身子,咳聲道:“歐陽大人休要聽他胡言亂語!”</p>
趙無安眼中暗含笑意,歐陽澤來哈哈大笑。</p>
鬧騰了一番,歐陽澤來持盞走去前席,趙無安便復又在安晴身邊坐下。七個人圍坐一圈,僅剩下了一個空位。</p>
“那個位子本是留給莫稻的。可自從昨天貪魔殿平亂之后,他就再沒出現過,只能就此作罷了。”蘇青荷道。</p>
“所以今日這一桌,相當于坐的都是平亂中的有功之士?”趙無安問道。</p>
安晴下意識唔了一聲,“這么一說,我好像是不該坐在這里……”</p>
“你就省省吧。”趙無安不動聲色。</p>
“既然這里了沒人,那本小姐就不推辭啦。”一個清脆的聲音忽然從上方傳來。</p>
旋即一道香影入座,衣動清風。</p>
待那人坐定,才發現竟是白馨藝。</p>
趙無安一愣:“你怎么來了?”</p>
“大抵是……平叛有功?反正我們家只有我收到了帖子哦。”</p>
白馨藝整個人陷在寬大的白狐裘里,只露出一張似雪的嬌俏臉蛋,白里透紅。纖纖玉指,捏著一柄素雅折扇,環佩玎珰。</p>
一桌八人,雖混進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大小姐,但人數總算是夠得上。</p>
主座之上,少年皇帝站起身子,向眾人遙遙祝酒。</p>
“今日良辰美景,特邀眾卿至此,與朕歡度今宵。對昨日之奮戰平叛、護國救駕之事,卿等所為,朕亦牢記在心,如今替天下蒼生及汴梁百姓,謝諸君為佑社稷、舍生忘死之舉。人間大義,朕與諸君同道。”</p>
言罷,舉盅一飲而盡。</p>
“眾卿只且痛飲達旦,今夜朕放言在此,不醉不歸!”</p>
“謝陛下隆恩!”臺下眾席,一時山呼海嘯。</p>
而后候在大殿兩旁的宮娥們便手捧佳肴入席,無需皇上準許,眾臣便都一時動起了筷子,觥籌交錯,推杯換盞,談笑有加。</p>
相比諸臣子的波瀾不驚,反倒是趙無安他們這一桌江湖人顯得有些無所適從,面面相覷,誰也沒有先動筷子。</p>
“你們不吃,我可先吃了啊。”白馨藝渾然不懼,一合扇子,便伸手抓起了桌上的銀箸。</p>
蘇青荷輕咳了一聲,臉上泛紅。“那在下也不客氣了。”</p>
“就是啊,客氣啥,吃東西吃東西。”胡不喜一把抓起筷子,“老大你也吃啊,還有南盞!”</p>
“都說了別叫我南盞。”諸南盞不耐煩地皺起眉頭,“你是沒腦子還是沒耳朵?”</p>
“沒沒沒,我哪敢沒有啊。”胡不喜咧嘴笑道,“我這人,腦子可能沒老大那么厲害,但要論耳聽八方的能耐……嗨呀,現在好像老大也是一品了,這牛可要吹不起來了。”</p>
不用趙無安說話,場面倒是依舊熱熱鬧鬧。他悄然笑了笑,伸手撈起銀箸握在手中,另一手緩慢而毅然地,舉起了酒盞。</p>
盞中無酒。御膳房顯然極了解各人的習慣,趙無安盞中只有青綠色的茶液。</p>
趙無安以黑釉盞底輕輕敲了敲桌面。</p>
“我趙無安,以茶代酒,敬在座諸位。”</p>
而后他揚起脖子,一飲而盡。</p>
二十年走南闖北、酸甜苦辣,盡付此時一杯冷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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筵席此后便再無話,皇上與大臣們分席而食,他們這些江湖客更是遠遠落在邊上插不進去。直到酒過三巡,宴飲至深時,皇帝早早離開了席位,又過了半柱香,才有宮娥舉著宮燈來到他們面前。</p>
“陛下請諸位移步一敘。”</p>
小宮娥嗓音輕淡,低垂著眉眼,又補充道:“陛下說了,無關春意扣之人,暫留即可。”</p>
趙無安停杯投箸,站起身子,其余人也依次站起,跟在后面。</p>
白馨藝識趣地留在了座位上,蔣濂主仆對視一眼也未有動身。最后跟在趙無安身后的,只有胡不喜、諸南盞、安晴、蘇青荷四人而已。</p>
小宮娥見了五人,未加多言,轉身在前頭領路。</p>
在集英殿內兜兜轉轉,自小院中穿過,又爬上兩層樓閣,竟是來到一方高遠露臺。</p>
露臺寬闊,汴梁萬家燈火可一覽無余。</p>
身著黃袍的少年天子正憑欄而立。仰頭眺望,漫天繁星璀璨,遠處一彎新月斜垂。</p>
“你們來了。”皇帝轉過身來,一手負于身后,一手收于腹前,眉眼冷淡。</p>
諸南盞帶頭跪下,蘇青荷緊隨其后,趙無安和胡不喜對視一眼,也都微微躬了身子,安晴如法炮制。</p>
皇帝淡然道:“平身吧。春意扣之事,朕已聽說了。趙無安,你運氣確然不錯,依照先皇遺命,朕欠你一個愿望。”</p>
凡天子力所能及,皆不能拒。</p>
就算趙無安提出了替伽藍安煦烈正名的要求,這位皇帝也只得答應。</p>
那時候,趙無安多年來的夙愿就將達成。</p>
其余四人都已收禮平身,趙無安卻在這時候,緩緩,緩緩跪在了地上。</p>
“趙無安?”安晴詫異。</p>
“草民有個不情之請。”趙無安道,“一個愿望,或許太過苛刻,草民苦思半日未能抉擇。請求圣上再網開一面,答應我三個愿望。”</p>
三個?</p>
皇帝皺了皺眉頭,“一個不夠,還要再加兩個。你可是在和當朝天子討價還價?”</p>
“圣上明鑒,草民實屬萬不得已,求此三愿。”趙無安神色不變。</p>
后方的四人都驚訝地張大了嘴巴。</p>
皇帝深深吁了口氣,闔目道:“朕知道了。滿足你三個愿望,說吧。”</p>
“多謝圣上。”趙無安竟是一本正經地叩了下首。</p>
“一愿圣上從國庫撥款,撫恤昨日叛亂中血戰而死的金吾衛家屬,供其一生衣食無憂。”</p>
“二愿洛神案中冤犯孟乾雷無罪釋放,得以回返姑蘇,重任家主。”</p>
“三愿羅衣閣主衛奉,罪果得償,將其性命交于蔣濂及其仆從祝沂手中,聽任發配。”</p>
三句話說完,趙無安長叩一聲,伏地不起。</p>
“趙無安!?”</p>
蘇青荷則在這時驚呼出聲,引得圣上側目。</p>
他又怎會不知,趙無安所提的要求,正是他多日以來最為糾結之事。</p>
欲為孟乾雷脫罪,卻又早與蔣濂約定要帶來羅衣閣主的性命。而貴為天子,皇上顯然不會答應他這樣的要求。</p>
若非明知不可行,蘇青荷也不會冒著殺頭的危險,策馬而入太安門了。</p>
他明白趙無安的用意,但他更明白,這春意扣乃是趙無安歷經千辛萬苦才換來的東西。</p>
欲為故人重振聲名,趙無安好不容易才走到這一天。</p>
他卻在圣駕前,許下了與伽藍安煦烈無關的三個愿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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