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宋世賢的書房里,段蕭端坐一隅,黑衣淡漠,他雙腿交疊,修長的手指撥弄著玉枕香爐內(nèi)的沉涼水,水如渡銀,緩緩閃著銀光,他一邊撥弄一邊說話,“世賢兄打算什么時候把柳小姐娶進(jìn)府呢?”
宋世賢笑道,“還早。”
段蕭道,“不早了,等過了今年,柳小姐都二九芳齡了,你說她這么一個腹有才華的女子,貌色天成,又出身柳公府坻,不管是從哪個方面來說,她都很出色,而這么出色的女子,必然是天下間眾多男人心儀的對象,你要是再不抓緊,她很可能就會被別的男人拐走了。”說到這,他頓頓,松了手上撥沉涼水用的竹篾叉,仰起頭來,似笑非笑道,“我也很好奇,柳小姐她能一直等著你嗎?”
宋世賢聞言眉心微微地沉了沉,他道,“這就不勞段兄操心了。”
段蕭笑道,“當(dāng)然,柳小姐的心我可是操不來的,我只操心六小姐的。”
宋世賢抿唇,正要說話,門外,常安的聲音傳來,“少爺,六小姐到了。”
宋世賢道,“讓她進(jìn)來。”
常安推開門。
宋繁花一個人進(jìn)到書房里,環(huán)珠和綠佩候在門外。
進(jìn)得書房,段蕭往宋繁花身上看一眼,宋繁花也往他身上看一眼,兩個人的目光撞在一起,一個淡漠淺薄,一個清澈純凈,短短分秒間的碰撞之后又錯開。
宋繁花沖宋世賢問,“哥哥找我有事?”
宋世賢“嗯”一聲,把她喚到跟前,坦蕩而直接地道,“段兄來府上提親,意在娶你為妻,昨天在船舫上你也接了他段家祖?zhèn)鞯碾p鴛鴦金鎖,今天,他是正式來下聘禮的。”
宋繁花聞言笑問,“什么聘禮?”
宋世賢還沒回話,段蕭就挑眉問一句,“六小姐想要什么聘禮?”
宋繁花看他一眼,不言。
段蕭也看著她,不言,靜等著她開口。
他們兩個人,段蕭坐著,宋繁花站著,一個緞黑錦袍氣質(zhì)卓華,一個白衣勝雪水光瀲滟,一黑一白,一坐一立,于寬涼的書房里靜靜相對,忽地,宋繁花笑了一聲,說,“就算段公子什么聘禮都不拿,我也愿意嫁的,畢竟,段公子是衡州太守,能入太守府邸,是很多女子都夢寐以求的,而我只是平凡女子,自是不能免俗。”
段蕭聽后大笑。
宋世賢臉色一黑,他狠狠剜了宋繁花一眼。原本他認(rèn)為宋繁花長大了,稍微懂點兒事了,但此刻看來,還是蠢傻不變,哪有人嫁娶不要聘禮的?白白倒貼給他段府不成?倒貼是小事,他宋府有的是錢,不怕倒貼,可這么一做,豈非被人看輕了去?
段蕭單臂撐桌肅然站起,走到宋繁花面前,當(dāng)著宋世賢的面,伸手撩起她落于胸前的長發(fā),捏在指腹間摩挲,鼻息間是眼下女子身上獨有的櫻花之香,面前是女子燦然如雪的瑰麗容顏,霎時間,從不近女色半步的段蕭恍了一下神。
驀地,他笑了,聲音低緩道,“六小姐愿意委屈,段蕭卻決不會讓六小姐委屈,你想要的,我必定會給你。”
這句話,在外人聽來,是深情而鄭重的。
宋世賢詫異抬眼,看向段蕭,看到的,是段蕭松下宋繁花發(fā)絲的那一瞬間,幾乎是立刻的,宋世賢覺得很怪異,可又說不上哪里怪異。
他眉心微蹙,看看段蕭,又看看宋繁花。
宋繁花按腔,一字一句道,“我想要的……”她抬頭看一眼宋世賢,又轉(zhuǎn)頭看向段蕭,笑道,“段公子,我想要一年后再嫁給你,可行?”
段蕭瞇瞇眼,“隨你。”
宋世賢問,“為何要一年后?”
宋繁花笑道,“因為我還小嘛,不想這么早就與哥哥和姐姐們分開。”見宋世賢一副難以理解的樣子,她不滿地哼道,“哥哥是不是巴不得我今天就嫁出去,好讓你明天就能把柳纖纖娶進(jìn)府?”
宋世賢嗤道,“胡說。”
宋繁花撅著嘴道,“反正我就要一年后再嫁,她柳纖纖想要入我宋府,就等到一年后吧,她若真心愛哥哥,必然能等的,我都能等了,她又如何等不了,是吧,哥?”
宋世賢被噎的不知道說什么,似乎,每次提到柳纖纖,提到這個話題,他都是無話可回懟的,畢竟,他的私心,他自己很清楚。
他郁郁道,“嫁娶的是你,迎娶的是段兄,你們都沒意見了,哥又能說什么,一年就一年,只要你高興樂意。晚點兒哥會去北院跟二叔和二嬸說,現(xiàn)在沒事了,你回去吧。”
宋繁花什么都沒再說,退身出門,帶著兩個丫環(huán)往南院去。
段蕭在宋繁花走后沒多久也離開了。
關(guān)于聘禮,其實,段蕭來宋府的時候什么都沒帶,他空手而來,向宋世賢求娶宋繁花,宋世賢已經(jīng)去北院征討過宋陽的意見,所以,也沒為難他。
本來宋世賢認(rèn)為,他不為難段蕭,宋繁花至少要為難一下的,可沒想到,宋繁花不為難也就罷了,還說出“就算段蕭什么聘禮都不拿她也愿意嫁”的話,完全讓他在段蕭面前失了臉,因為才在剛剛,宋繁花沒來書房之前,宋世賢就沖段蕭夸下海口,說宋繁花必然要獅子大開口,讓他段蕭破一次血的。
宋世賢不知道,昨夜,宋繁花與段蕭達(dá)成了協(xié)議,就是,要柳纖纖的命。
所以,剛剛,段蕭所說的那句——你想要的,我必定會給你,就是此意。而宋繁花未說完的那句話——我想要的……指的,又何嘗不是柳纖纖的命?
但都因為宋世賢在場,兩人都沒說出來。
段蕭背手走在宋府環(huán)墻而建的抄手游廊上,身姿頎長修拔,黑衣冷寒鋒利,他身后沒帶侍從,沒跟無方,除了自己,再無其他,走至方池附近,就看到了宋繁花的婢女環(huán)珠,他微微一頓。
環(huán)珠看到他,上前見禮,“段少爺。”
段蕭問,“等我?”
環(huán)珠應(yīng)道,“是。”
段蕭好笑地挑眉,“是你家小姐讓你在這里等我的?”
環(huán)珠又應(yīng)道,“是。”
段蕭沉聲問,“她有何事?”
環(huán)珠道,“我家小姐讓奴婢傳話,說她今天為段少爺花了八千兩的銀票,如今有欠條一張,請你收好,一年后,等你娶她之際,憑此欠條,接她上花轎。”
說罷,單手伸出來,遞出一張紙。
段蕭挑眉看向那張紙,紙面淺白,邊緣毛糙,不是上等的紙張,紙從中間折合,看不到里面的字,但似乎能聞到墨香,應(yīng)該是剛剛才寫完的。
段蕭頓時失笑,所以,宋繁花是出了宋世賢的書房后就跑回去折騰這件事了嗎?
銀票?
八千兩?
他何時讓她為他破費了?
再者,哪有人偷偷摸摸地花錢,花了錢卻硬塞給別人讓別人還的?
八千兩可不是小數(shù)目,她宋府有的是錢,她花的時候大概連眉頭都不眨一下,可他段府沒錢啊,她花錢干什么去了?
為他?
段蕭心里有一股子很奇怪的滋味在翻騰,第一次有女人為他花錢,花了錢還跑到他面前要帳的。要說他不領(lǐng)情吧,顯得他太冷漠,可他若是領(lǐng)了情,豈非白白承下八千兩的業(yè)債?
段蕭問,“你家小姐有沒有說,如果我不接,會如何?”
環(huán)珠道,“小姐說,段少爺若是不接,那就欠著,欠的時日長了,銀款多了,回頭,她嫁你的時候就不坐轎子,要段少爺您親自背著,先繞城三圈,再從宋府一路背至段府,好讓你償還自己欠下的債。”
段蕭啼笑皆非,望著那截白紙,想到剛剛宋繁花白衣勝雪的樣子,他默了默,問,“你家小姐為我花錢做什么去了?”
環(huán)珠搖頭,“奴婢不知。”
段蕭啞然片刻,覺得自己實不該這般稀里糊涂地欠下這等巨債,理智告訴他不能接,可手卻鬼使神差地伸了出去,將那白紙欠條捏住了。
環(huán)珠松開手,沖他笑了笑,俯身說,“那奴婢就先回去向小姐復(fù)命了,段少爺慢走。”
環(huán)珠離開之后,段蕭站在那里,盯著手中的欠條,神色是懊惱的,好半天,他才苦笑地將折中的紙條翻開,露出里面的字跡,半干涸的墨汁,娟秀文雅的字體,一行清雋小字,寫著,云王朝戊九年,衡州太守府段蕭欠宋繁花八千兩銀,以此條為據(jù),一年后償還。
紙面上就這么一段話,沒有蓋章,沒有手戳印,那么,她宋繁花憑什么以為他段蕭會認(rèn)呢?
段蕭搖頭失笑,順手就將紙張合起來揣進(jìn)了袖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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