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藤田五郎在經(jīng)過警視廳那間又大又混亂的辦公室的某一角時, 被叫住了。
叫住他的是平時負責(zé)鑒定證物的小早川。小早川似乎是個單身漢, 整天泡在辦公室里忙忙碌碌；他個子不高, 戴著一副西式的圓片眼鏡, 也許是因為有點塌鼻梁的關(guān)系，那副眼鏡平時總是往下滑，他不得不每隔一陣子就用手推一推眼鏡。
此刻叫住藤田五郎的時候, 他又習(xí)慣性地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鏡，才說道：“你昨夜帶回來的太刀上, 有數(shù)種不同的血跡。在刀刃上有干涸的、相對來說較為陳舊的血跡, 可見使用者曾以刀刃行兇, 受害者的血因而沾在了刀刃上。”
這個答案并不出藤田五郎的意外。他抿著嘴, 臉繃得緊緊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早川繼續(xù)說道：“在太刀的刀柄上，可見有兩種不同時間留下的血跡。一種在下，形成時間應(yīng)當(dāng)較早，因此呈現(xiàn)更暗沉一些的顏色；另一種在上, 部分覆蓋于前一種血跡之上, 是形成時間較晚的部分, 你帶回來的時候仍然色呈鮮紅，可推斷為是你與太刀的原持有者交手時傷及對方手臂所致。”
這個答案卻有點出乎藤田五郎的意料，他那張終日如同鐵面具一樣沉凝的表情終于稍微波動了一下，低聲啊了一聲。
“形成時間較早……？在刀柄上嗎？”他有點訝異地問道，似乎一邊說出這個問題的同時，自己也一邊在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片刻之后，他有了一種猜想。
“在刀柄上留下血跡的……不太可能是受害者吧。”他深思著說道，“以用刀的習(xí)慣來說，即使是受害者的鮮血噴出，也不太可能在刀柄上留下血跡，因為持刀者的手幾乎就可以將刀柄覆蓋住……”
小早川點了點頭。
“正是這樣。”他說，“刀柄上的舊血跡面積遠比噴濺狀血跡能夠形成的面積要大，據(jù)我推測，應(yīng)該是持刀者之前就手部受傷，從他的手上流下來的血沾到了刀柄上。之后他帶傷與你交手，再度因為中刀而二度受傷，形成了后一種比較新鮮的血跡——”
藤田五郎的神色微微一凜。
這么說來，他昨夜戰(zhàn)勝的原本就是一個帶傷上陣的對手了——雖然在戰(zhàn)爭中這種情況很多見，然而在一對一的決戰(zhàn)中，這種勝利也沒什么值得高興的。盡管他事先并不知情，然而自己從中占了一定的便宜，則是事實。
藤田五郎想起那個少年臉上的微妙笑意。那清亮的少年聲線里隱藏著的一絲嗤笑的意味。
是在嘲笑著自己的愚鈍嗎。嘲笑著自己……勝之不武？！
藤田五郎的臉上毫無一絲動搖之色，只是稍稍壓低了一點眉眼。一股凌厲的氣場突然從他身上擴散開來，當(dāng)即刺得站在他面前且毫無防備的技術(shù)宅小早川下意識縮了一下身子。
“喂……藤田……藤田！！”小早川不得不提高了一點聲音，感覺自己現(xiàn)在只能用“色厲內(nèi)荏”來形容。
藤田五郎的目光一瞬間就掃向發(fā)出聲音的他的臉上。雖然也許只有一秒鐘，然而小早川敢發(fā)誓自己在藤田五郎那雙藍色眼瞳的深處看到了銳利如劍的光芒。
小早川嚇得一縮脖子。
藤田五郎眼中那種鋒銳的光芒瞬即消失了。小早川眨了眨眼睛，發(fā)現(xiàn)那位沉默的無口系年輕巡查仍然站在自己的桌子旁邊，不言不語，目光落在橫放在桌面上的那柄太刀之上。
“……能鑒定得出來這把刀的刀匠是誰嗎。”他低聲問道。
小早川搖了搖頭。
“不成啊……我可不是學(xué)這一行的哪。”他抓抓頭發(fā)，有點尷尬似的說著，“我對刀一點了解都沒有……現(xiàn)在那些刀屋也大多數(shù)都歇業(yè)了哪，不然的話倒是可以找個相熟的老板幫忙打聽一下……”
為了證明自己無法鑒定出這把刀的來歷并不是由于自己學(xué)業(yè)不精，小早川指了指那把靜靜地躺在自己辦公桌上的太刀。
“這把刀上沒有任何刀銘……或許對方是從一開始就認(rèn)定你不可能通過其它線索找出這把刀的來歷，才那么有恃無恐地把刀丟棄在現(xiàn)場離去吧。”
這句話里又不知道是什么因素刺痛了藤田五郎的神經(jīng)，他的眼中掠過一抹難以捕捉的微妙情緒，然后沉聲說道：“把刀交給我吧。我出門去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找到認(rèn)識它的人……”
小早川看了他一眼。
這有點不合規(guī)范。不過現(xiàn)在就去報告西野警部、征得他的同意的話，也不是不能允許的事情。
不過小早川并沒有官僚到先把藤田五郎支使去西野警部那里。
他只是簡單地閃開了身子，示意藤田五郎去拿那柄刀。
“拿去吧。”他說。
“總覺得你能找到答案呢。”他又補充了一句，呵呵地笑了起來。
……
藤田五郎在外幾乎奔波了大半天，最后終于找到了一家他從前就認(rèn)識的刀屋老板。
他之前就曾經(jīng)在這家刀屋里替友人物色過刀，以此為契機和老板認(rèn)識了。不過在“散發(fā)脫刀令”已經(jīng)頒布的現(xiàn)在，那家刀屋原來的店鋪地址已經(jīng)改成了一家小酒館。他不得不一路向鄰居和街坊打聽著以前那家刀屋老板的消息，最后找到了那個老板開設(shè)的新店鋪。
刀屋經(jīng)營不下去了，那個老板就在別處開了一家小小的雜貨鋪——鋪子里也兼賣菜刀。這是“散發(fā)脫刀令”頒布之后，那些頓時生活無著的刀匠們不得不改行而生產(chǎn)的新品。
當(dāng)藤田五郎掀開門簾走進來的時候，那位面相忠厚老實的老板看起來好像嚇了一跳。
于是藤田五郎不得不又自我介紹了一遍。
“在下藤田五郎，現(xiàn)在警視廳供職。為了一柄與現(xiàn)在正在查辦的案件有關(guān)的太刀，特意來請教您，還請不吝賜教。”
老板似乎頓時從這簡單的幾句話里品出了什么更深的含義，連連點頭，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啊，藤田巡查嗎……？歡迎歡迎，請里面坐”，一邊把藤田五郎迎到了店鋪里邊，搬了張椅子請?zhí)偬镂謇勺诠衽_旁，如臨大敵一般接過他手中的那柄無鞘的太刀，認(rèn)認(rèn)真真翻過來倒過去地看了很久，又拿手慢慢在刀刃的兩側(cè)都來回撫摸了幾遍。
最后，他還謹(jǐn)慎地拿出一把尺子，量了量這柄刀的長度。然后，他抬起頭來，注視著坐在柜臺旁邊的年輕巡查。
“齋……不，藤田君。”看上去已經(jīng)五十多歲的前任刀屋老板這樣說道。
“其實……您也應(yīng)該心里有過一番猜測的吧？對于這把刀的來歷。”
藤田五郎沉默不語。
老板嘆了一口氣。
“鎬造，庵棟，刀首部為豬首切先……”老板用手指依次點著刀身、棟型和刀鋒部位，慢慢說道。
“這是平安到鐮倉時代流行的太刀特征。”
藤田五郎仍然沉默。
“刀莖大磨上，先栗尻，目釘孔一處……刃文為直刃……”老板繼續(xù)慢慢數(shù)點著這把刀的其它特征。
“雖然沒有額銘，但量得此刀長度約為二尺二寸七分——”老板慢吞吞地說道。
藤田五郎的眼中倏然掠過一抹極亮的光芒。
老板說到這里卻停下了，似乎躊躇了片刻，才說道：“……假如刀拵尚在的話，則可參照其紋樣立刻作出斷定……不過，現(xiàn)在只能推斷一下了——”
“當(dāng)然，不可能是正品。因為正品可是皇家御物啊。”
“不過……做得如此精美的仿造品，也難得一見……藤田君是怎么得到的呢。”
藤田五郎終于動了一下嘴唇，簡單地問了一個問題。
“那么，您也認(rèn)為這是……？！”
老板苦笑了一聲。
“自從無法再開設(shè)刀屋以來，就不曾想過有朝一日還能看到如此高貴精美的刀啦。”
“——仿造自粟田口吉光的最高杰作，‘一期一振’的太刀啊。”
一抹亮得近乎眩目的光芒，突然自藤田五郎的眼中閃過。
“是嗎……粟田口吉光嗎……”他低聲說道。
沉默了一瞬之后，他慢慢地繼續(xù)說了下去。
“粟田口吉光是鐮倉時代著名的刀匠，是制作短刀的名手……”
“‘一期一振’是他一生中唯一在銘的太刀，因此刀名叫做‘一期一振’，也就是一生中僅有一把的珍品……”
隨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這一段關(guān)于粟田口吉光和他的最高杰作“一期一振”的說明，仿佛有兩簇小火苗，在藤田五郎那雙沉寂已久的眼中慢慢點燃了，且愈來愈明亮。
“這是巧合嗎。”他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皇都的街頭，深夜里來去飛速、嗜血的殺人狂……”
“在已經(jīng)頒下‘散發(fā)脫刀令’的現(xiàn)在，拿著‘一期一振’的仿品，又將其隨意丟棄在我面前的少年……”
他頓了一下，放在柜臺上的那只手慢慢地緊握成拳。
“她本來就很擅長這些啊……化裝成另外一個人什么的……”
“以前，也曾經(jīng)化裝成男人的樣子，這才加入了——”
他及時在說出那個被禁止的名詞之前停住了，目光閃動，像是陷入了某種埋藏得極深的回憶之中。
“……還有，化裝成那么普通的……町人之女的樣子，去到——”
那張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戰(zhàn)爭和磨折，仍然年輕俊朗、不動如山的臉孔上，忽然浮起了一層類似于混合了困惑和難過的神色。
“……可是，如果真的……真的是她的話，為什么要……”
他的視線落到刀柄上。那上面的暗色血跡浸透了深色的柄卷，在柄卷上形成不規(guī)則的紋樣。
這把刀的主人，是都城中連續(xù)殺人事件的容疑者。必須將其逮捕到案才行……
“為什么……會變成了殺人狂……”他低聲喃喃道，困惑不解地盯著放在柜臺上的那柄“一期一振”的精美仿造品。
狹小的店鋪中采光不佳，陽光從被貨架擋住一半的小窗戶中斜斜射進屋內(nèi)，落在柜臺上，形成斑駁的暗影。
如同那一夜始終遮擋住她多半張臉的深黑夜影。
她的臉始終藏在暗影里，讓他看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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