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然
回到家已是晚上十點,奔波了一天,我和小娟俱都有些疲累。洗完澡,我靠在床上漫不經心地看著電視,一面想著接下去如何跟小娟開口我們的別離,時不時地便有些出神。小娟剛洗完頭,濕漉漉的頭發順著白色的睡袍滴滴答答往下滴著水,見狀我不由得抄起旁邊的毛巾正準備幫她擦兩下,猛地想起上次在C市吵架的那個晚上,也是這般同樣的情景,舉到半空的手又放了下來。小娟倒似并未察覺,自顧地拿起毛巾邊擦邊坐到梳妝臺前吹起頭來。
我在心底微微一嘆,順手關了電視,轉頭問道,“小娟,明天有空么?”
“嗯?”電吹風的聲音嗡嗡作響,小娟似乎并未聽清,提高了嗓門道,“你說什么?”
“我問你明天有空沒,咱們開車出去走走,我有些話想跟你說。”我大聲道。
小娟這才關了電吹風,一時并沒有回答,只對著鏡子默不作聲。良久過后,她轉過身,盯著我看了半晌,終于開口道,“陳然,要不明天我們去廟里燒個香吧。”
我不禁一愣,小娟一向對這些鬼神之說不太感冒,如何突然起意去廟里,便問道,“怎么突然想起燒香了?”
小娟微斂了眉眼,似想了想,忽又自失一笑,“可能最近發生了太多事情,讓我也開始信命了吧。”復又抬起頭,“咱們就去那個靈水寺吧,正好我也有話想跟你說。”
聽得小娟說信命一事,我眉頭不禁一皺,心下了然長時間的兩地分居和幾次三番的沖突終歸是在彼此心里留下了心結。忽又想到明天將要跟她說的話,覺得都這時候了又何必在意她是去廟里還是去其他地方,她說什么都依她吧。
心底不由得重重一嘆,我便答道,“好”,猛地想到之前桃花斬一事,那算命的怪老頭不就是小娟在靈水寺遇上的么,沒來由地便對這寺廟沒啥好感,想了想便道,“要不咱們去一空寺吧?”
“一空寺?”小娟似有些迷惘,“在哪兒?我只略略聽過,還從來沒去過。那寺廟不怎么出名吧?”
“那地兒其實離H市不遠,也算千年古剎了,只是沒有靈水寺那樣的皇家名頭,自然去的人就少了很多”我搖搖頭嘆道,“連菩薩待的地方也要分個有名無名才能香火鼎盛,人常說這大千世界紅塵內外,其實哪有什么內外呢,都在紅塵中罷了。”無奈一笑,我對她道,“那地兒清靜,風景也挺好,適合說話,咱們就去那兒吧。”
聽得我說這紅塵紛擾,小娟似也有感觸,沉默半晌后也就不再堅持。
第二天一早,我們便驅車前往一空寺。四月的H市正值谷雨時節,剛過清明這雨水就漸漸多了起來。我們出發還不到半小時,淅淅瀝瀝的小雨便似商量好了似的如期而至。春雨貴如油,百谷應運生,此刻行駛在郊區的馬路上,沿途繁花吐蕊,柳絮飛落,煙雨蒙蒙中一朵一朵卻看不真切,只五彩斑斕地一簇簇含霜帶露,別有一番俏麗韻味。田野里秧苗初插,作物新種,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綠意伸向遠方與天相接,和著空氣中清新的泥土香氣,倒叫人滿心愜意神清氣爽。
這真不是一個適合談論別離的日子,我不禁在心里微微嘆道。
因著下雨,山路濕滑,車開得很慢,到一空寺時已是一小時以后。寺廟與去年我來時并無二致,古樸的廟門上布滿了銅釘,門上紅漆早已斑駁,泛著烏丫丫一片老舊痕跡,看不清歲月。只殿內已顯青灰的飛檐斗拱雕梁畫柱訴說著古剎的歷史與厚重。時間尚早,山色在茫茫雨霧中愈發蒼翠,松濤陣陣,鐘聲悠悠,襯得層巖秀石掩映下的寺廟更加古樸莊嚴。
本就香客稀少,加之又是雨天,此刻更是人跡寥落,只為數不多的僧人趺坐誦經。我一面將寺里規制方圓指與小娟,一面同她一道焚香跪拜。我看見小娟將三柱香舉過頭頂,閉目靜默良久,爾后依次朝四方跪下行禮,表情莊重嚴肅。不知她為何突然對禮佛之事如此虔誠,連地面濕漉弄臟鞋襪亦是不顧,只覺今天的小娟少了往日的利刺棱角,言語間咄咄逼人之勢亦不復再有。此刻站在她身后望著她清減瘦削的背影,細雨紛紛中我們都沒有打傘,她的頭上身上都籠上了一層稀薄的水汽,看去竟有一種蒼涼寂寥。不知怎的,我突然就有一絲心酸。
一時禮畢,小娟深吸一口氣,起身對我說道,“這一空寺確實不錯,清幽寧遠,讓人心靈沉靜,到底是遠離塵囂,少了些浮躁,多了點佛門清靜。”
“是啊”我點點頭,“我也是去年走之前才發現這里的,雖說規模比不得靈水寺皇德寺那一眾皇家寺院,但真正的禮佛之人,不就取這份寧靜與世無爭么。”復又轉頭問她,“我看你剛才還挺虔誠,怎么?工作調動的事情不順利么?”
小娟微微一笑,卻不置可否,環顧四周,幽幽說道,“哪有那么容易,多少人眼紅著呢,不過也沒什么,終歸是事在人為罷了。”回過頭望著我,“我今天燒香卻不止為這事而來。”
“哦?”我眉毛微微一挑,“對了,你昨天不說有話和我說么,什么事?”
小娟卻沒有開口,只定定地望著我,半晌后忽然自失地一笑,對著遠山舒展幾下筋骨,卻并不急著回答,她指著廟門口對我說道,“咱們捐個功德吧。”
抬眼望去,只見廟門旁邊仍就擺著一張桌椅,桌上的簽筒倒似換了新的,那伏在案上滕寫經文的老僧卻依然是舊時模樣,此情此景甚是眼熟,我不禁笑笑,“行啊,待會兒你還可以抽個簽,它這里的規矩,來敬香的都會贈簽一支。”
“哦?是嗎?那我倒要去看看。”小娟來了興致,抬腳便走了過去。
那老僧卻早已不認得我,只按規矩記錄了功德,便將簽筒遞與小娟。許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情,小娟輾轉幾下才抽了一支離她最遠的簽交給老僧。
“第九簽 緣劫欲辨難辨 坤山阻隔萬千 既見滄海之水 終究世世相連”老僧捋捋胡須,抬眼看了一眼小娟,思忖半晌,說道,“嗯,中下簽。敢問施主所求何事?”
聽得是中下簽,又見這簽文里似乎字字透著不祥,小娟不由得臉色一暗,沉默了半晌,終究還是開了口,“感情吧。”
我心里咯噔一聲,瞟一眼小娟,見她神色并無異樣,只靜待著老僧下文。心下不禁黯然,看來這冥冥中果真有神明先驗,知道我與小娟的婚姻即將走向末路,連這簽文都可以指示一二,此刻望著小娟不明就里的模樣,不由得大起惻隱之心。唉,陳然啊陳然,你和小娟夫妻一場,終歸是要傷害她了。
“施主,若論感情,此簽雖透著不祥,但似也有歷劫重生之意。”那老僧一邊指著簽文一邊對小娟道,“施主若正遭遇感情困擾,不妨退一步海闊天空,緣劫雙生,禍福相依,天道使然;坤乃西南,既是阻隔萬千,施主還是盡量少往西南方去吧。除此之外,貧僧倒也無法再說更多了,阿彌陀佛”說完雙手合十對小娟一默。
小娟抬頭望我一眼,我明白她的意思,西南方,C市不就在西南方么,果然是阻隔萬千啊,馬上都要阻斷了,我搖搖頭,只得對著她訕訕一笑。
與老僧告辭,我和小娟走出廟門,此時雨雖已停,山中霧氣卻是繚繞不絕,林間空幽,鳥鳴婉轉,仿若置身世外仙境。與小娟坐進車里,我并沒有發動汽車,掏出一支煙點上,我明白,該來的終歸要來,我與小娟之間,終于也到了這個時刻。
小娟似乎也醞釀著什么,并沒有催促我發車,一時我們都沒有說話。我默默地將煙抽完,薄暝依稀中玥兒隱忍與期待的臉龐在眼前若隱若現,我深吸一口氣,再不猶豫,扔掉煙頭,轉身叫道,
“小娟”
“陳然”
小娟竟也同時開口叫我,一時間大家不禁都愣住了,半晌后,我輕嘆口氣,對小娟道,“你先說吧。”雖然我不知道小娟要跟我說什么,但我仍愿意在我們的關系改變之前以丈夫的身份聽完她要說的話。
夫妻一場,也算是對她的一點尊重吧。
小娟這次并未推辭,她低頭想了想,說道,“陳然,你是不是覺得我現在變了很多?”
我知道今天的談話肯定不輕松,所以也并不打算回避小娟的問題,略一思忖,我道,“那么小娟,你覺得我呢?”
像是沒料到我會反問她,小娟先是一愣,旋即有些茫然地點點頭,“怎么說呢,我們這么多年夫妻,一直以來你都對我很包容,無論家里家外,凡是該男人撐起的時候你的確一點不含糊,包括現在,也是如此。”頓了頓,小娟繼續道,“可我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或許是再回凱然后?或許是更早?我不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感覺,就覺得你對我對這個家,慢慢變成一個形式和義務,盡管你做的一點不比以前少,可我就覺得似乎只剩下一個殼一般,以前你我那種相攜相依的感情,終歸是不見了……”
小娟似乎很有些悵然,喃喃道,“包括上次去C市和你大吵,我承認的確與我這段時間以來工作壓力大脾氣比較急有關,但那算命老頭的話不知怎的就讓我上了心,聯想到你的變化,我當時就好似中了蠱一般,其實我也不想故意針對那個李玥兒,但不知為何,我就覺得你似乎特別維護她,現在回過頭想想,除了算命的說的那些屬相工作之類的話,我確實也沒發現那小姑娘其他什么跡象,或許真的是我多心了吧。唉”小娟嘆口氣,搖搖頭,“但經此一事,你對我,終歸是有成見了。”
說到這一句的時候,小娟的聲音里充滿了疲憊和無奈,她望向我,問道,“陳然,我說得對嗎?”
我看著她的眼睛,那明亮的眸子此刻卻毫無生氣,與往日的神采飛揚相去甚遠,只有哀傷在里面回環往復。不由得嘆口氣,我的嘴角溢出一絲苦笑,“或許是吧,原來的我們生活簡單,那時你衣食無憂,爸媽都寵著你,有些小脾氣,終歸還是少女心性。”我轉過頭望向窗外,仿佛陷入了遙遠的回憶,“后來我們都各自追求自己的事業,凱然發展得越來越好,你也當上了副科長,我真心為你高興。”頓了頓,我繼續道,“或許有得就有失吧,我們現在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和生活圈子,又長期這樣兩地分居著,感情多少還是受影響了吧。人說距離產生美感,想來這句話并不適用于婚姻。”我不禁自失地一笑,“至于你說是不是覺得你變了很多,那倒沒有,在其位謀其政,什么階段說什么階段的話吧,你現在好歹有個一官半職的,又是體制內,難免的,雖然有些東西我不喜歡,可我也是在這個名利場中混的人,我明白,只是你自己一個人還是要多注意下身體,女人嘛,抽煙喝酒對身體真沒啥好處,有機會還是把它戒了吧,我這以后不在你身邊,你一個人還是要好好照顧自己。”突然覺得我的話似乎有些臨別交待的味道,不禁心中一酸,再不忍說下去。
小娟卻似有些激動,她驀地轉過身,一把拉住我的胳膊,眼里竟有星點淚光,“那么,陳然,既然你也知道兩地分居終歸影響了我們的感情,那你能不能回來?能么?就算是為了我,為了我們這個家,不要再在凱然工作了,你這邊不是也有咨詢公司么,我們又不缺凱然那幾個錢,就像從前一樣,我上我的班,你做你的咨詢公司,我們在H市好好地生活,不好么?”
我不禁愣住了,完全沒想到小娟今天會對我說出這樣的話,我還計劃著和她切割來著,她卻要我回到她的身邊,可她哪里知道,我與她的感情和生活中那些看似無蹤卻又真切存在的變化,又豈是因為凱然的原因……事到如今,有些東西,終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見我沒說話,小娟繼續道,“可以嗎?陳然?你可以為我放棄凱然嗎?”
我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良久才緩緩睜開眼,“小娟,我不是都為你放棄過一次了嗎?”我轉過頭,望著一臉怔忡的小娟,“凱然之于我,已經不是掙幾個錢的意義了。他是我喜歡的工作,是我的事業,它不是一個說拿起就拿起說放下就放下的東西。好比現在,如果我讓你馬上放棄你的工作和職位,你可以做到嗎?”
“那你就寧愿眼睜睜地看著我們這樣兩地分居感情越來越淡也不管么?”蓄了好久的淚水終于從小娟眼中滾落,“剛才那簽文寫得那么清楚明白,連那老師傅都叫我不要去西南方向,C市不就在西南么,你說你如果一直在凱然,是不是就只有你回來我們才有可能見個面?!是不是我以后就連去看看你都不能?!就算這樣你都還是不愿意回到我身邊么?!”
小娟帶著哭腔的聲音裹挾著憤懣和不甘朝我襲來,陣陣山風吹過,和著她的嗚咽抽泣,像一把鋼刀劃過我的心房。可我無比明白,這樣的局面實在是避無可避,終究會有人流淚,終究會有人受傷,可長痛不如短痛,我必須要做一個抉擇,與其一邊貌合神離另一邊偷偷摸摸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實則傷害三人的舉動,不如當斷則斷讓我一個人去做這個惡人吧。想到此,我便開口道,“或許以后你也不需要再到C市了。”
小娟聽得一愣,不由得抬起淚眼問道,“什么意思?”眼神里有著不解和疑問。
我轉過頭望著小娟,定定地望著她,仿佛要將我們相守的這十年光陰一眼望到盡頭,“小娟,我想跟你說,我們分……”
“叮零零……”,小娟的手機鈴聲就在此刻響起,見是她母親的電話,我不由得住了口,示意她先接電話。小娟抹一把眼淚,按下接聽鍵,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到電話那頭小娟母親呼天搶地的聲音,
“小娟,不好了!你爸出車禍送進醫院了!現在還在搶救,嗚嗚,怎么辦啊,女兒,怎么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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