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亮準備侵宋,施宜生為了示警全家慘死,可臨安城內仍日日酣醉、夜夜笙歌。
臨安府最大的瓦舍是北瓦子。就在眾安橋邊,有勾欄十三座。圍繞勾欄的看棚很多,大的可容數千人。這日說書的是喬萬卷,講的是《劉項爭霸》。
看棚里眾頭攢動,人人屏氣凝神,聽那喬萬卷說道:“這天天剛亮,只見楚軍的營門前,搭起了一個高臺,臺前架了一口大鍋,鍋下燒著熊熊大火,鍋里煮著滾爆爆的水。項羽心事重重地走出了營門,站在高臺上,向對面的漢兵營地凝望了良久。你道他為了什么這么憂心?原來昨夜探子來報,說彭越又在梁地興風作浪,斷了他的糧道……”
一個胖乎乎的姑娘聽了一會,覺得索然無味,不由得皺了皺眉頭,兩道濃眉如螞蟥在小眼睛上面拱了拱,更顯樣貌丑陋。她見手中的戈家蜜棗兒已所余不多,于是奮力擠出人群,順著眾安橋往州南橋而去。
夜市的一眾老板對這姑娘都十分熟悉,熱情招呼:“小元姑娘來啦?我剛剛還尋思呢,今日都這個時辰了,怎么還沒見著你。”
小元進了一間小小的門店,粗聲粗氣地說:“照舊,一份盤兔一份燒雞。”
“小店今日有新到的黃雀酢,真真是人間美味。小元姑娘可想一試?”
“新菜啊,那給我來兩份吧。”
“好嘞,您稍等,馬上就得。”
“多少錢?”
“一百文。”
“啊,你這是開黑店么,往日我吃一兔一雞不過二十文,今日這黃雀酢能有多大?合著,合著,合著……”
“四十文一只。”有人插嘴道。一個少年正走進店堂,手里拎著一串用麻繩綁著的黃雀。
那少年不過十三四歲,衣衫單薄,面有菜色,他將手中的黃雀往地上一放:“店家,這黃雀用麥黃、紅曲、鹽椒、蔥絲調味,用粽葉包好入匾壇內,過幾天就得,并不費事,你賣給客人四十文一只,從我手里買來,卻只給一文一只,未免太不厚道。”
“你插什么嘴?若是惹惱了小元姑娘,仔細你的皮!”
那小元算術雖差,卻也聽出這店家賤買豪賣,欺負了這少年也哄騙了自己。頓時雙目圓瞪,入前一步,提起那醋缽兒大小拳頭,就往店家身上招呼,店家嚇得連滾帶爬閃開。
小元卻不依不饒,那少年連忙上前勸阻。可他身形單薄,哪里拉得住小元。
他帶的一條小黃狗,正在店外等候,見小主人與人拉扯,低吼一聲,沖進店來,直往小元身上撲,剛才還威風凜凜的小元瞬間臉色慘白,倒退數步。
“通寶,退出去!”
通寶悻悻退了兩步,卻不肯出門。
少年從旁邊桌上順手拾起客人吃剩下的肉骨頭,扔出店外:“去吧。”
通寶扭頭看了看肉骨頭,退了一步,卻并不肯出去。
少年蹲下身,摸摸小黃狗的頭,柔聲道:“好通寶,你也累一天了,去吃飯吧。我沒事。”
通寶這才出門,歡快地啃起骨頭來。
小元驚魂未定,坐在桌旁腿肚子還在抖。
店家上前問道:“小元姑娘,您點的東西……”
“那個,那個什么黃雀酢不要了!盤兔和燒雞帶走。”轉向少年:“你這條狗,怎么這么兇!叫它再走遠點!”
那少年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通寶還不到一歲,姑娘你怎么怕成這樣。”
店家飛快地把小元點的東西用食盒裝好送上來:“那黃雀酢是人間美味,比這燒雞好吃上百倍,過去蔡相最好這口。小元姑娘不試一試,實在可惜啊。”
“什么蔡相肉相,你這是黑店,我不吃了!”
店家滿面堆笑:“姑娘息怒。小二,給小元姑娘盛一碗冰鎮紫蘇膏消消火。”
小元哼了一聲,咽了口唾沫,坐下來等紫蘇膏。
店家將少年拉到一邊,數了數他手中的黃雀串,壓低聲音說:“一共八只,給你八文。”
少年面色很不好看:“老板,我進山兩天才捕到這幾只,八文錢只夠我吃幾個窩頭,您,您……”張了幾次嘴,才紅著臉小聲說出:“你多給點。”
紫蘇膏一端上來,就被小元一口吃完。她用手抹抹嘴,見少年要錢十分扭捏,心想這少年面皮倒薄,笑嘻嘻地問:“哎,你叫什么?”
少年轉過頭來,他臉上雖然臟兮兮的,一雙眼珠兒卻黑白分明,甚是靈動:“我叫,魏富貴。”
小元噗呲笑了:“你們人,你們臨安人好怪,窮人都愛叫富貴、發財。”
少年也笑了:“是啊,窮人家起名更想討個好彩頭。小元姑娘有何吩咐?”
小元掏出一百文錢遞給少年:“別賣給他,賣給我吧。你現在就去買些你說的麥黃、紅曲、鹽椒、蔥絲,把這八支黃雀收拾干凈,用粽葉包好入匾壇內,過幾天好了送到倚仙閣來給我。對了,要幾天?”
“三天可得。”
“好,三天后你送過來,你還會做什么吃的?”
少年大喜:“這臨安城有的,我都會做,只不過,我手里食材不多,應該可以做出烤菌子、炒鵪子、紅絲水晶膾、旋炙野豬皮、鹿肉脯、烤野兔、旋煎羊、東坡肉,前日我在山中,還自創了一味撥霞供,就地取材,鮮美異常……”
小元聽著,不知不覺口水淌到了前胸,魏富貴初時還忍著笑,后來實在忍耐不住,朗聲大笑。
小元也不以為意,又抹了一把,把錢遞給去:“好了好了,不要再說了,快帶著你的狗,去做黃雀酢吧。”
少年接過錢高興地轉身離開。
小元突然叫住他:“哎,等會。”向店家要來兩個饅頭:“你還沒吃飯吧,拿著,熱乎乎正好吃。”
少年十分意外小元會給他買饅頭,自家中變故,他孤苦伶仃,從未有人這樣關心過他,這點滴暖意讓他一時說不出話來,竟忘了道謝,徑直走出店門,蹲下身子,先將手中饅頭喂了通寶一個。
原來這自稱魏富貴的少年就是施宜生的獨子施莼之。那日施宜生見耶律翼提前歸國,心中擔憂,于是飛鴿傳書,趕在耶律翼到中都之前,讓老家人權叔連夜帶著獨子莼之逃往江南。對外則宣稱莼之不慎跌落懸崖,尸骨無存,在家中設了靈堂掩人耳目。
施莼之與權叔日夜兼程趕路來到臨安。找到張燾府上,不知何故張燾一直稱病,避而不見二人。最終二人流連市井數月,身上盤纏全數花光,只得棲身郊外一座破廟。
過了幾天,權叔更是身染重疾而去,莼之大哭一場,葬了權叔后,便一人生活在破廟中。他的父親施宜生雖然是為大宋而慘死,但宋朝的官場卻并未起任何波瀾,很快將他遺忘。莼之一個小小少年,雖然知道父親急急把自己送走定有變故,但并不知道父親惹的是殺身之禍,更不會知道除了自己,全家已被完顏亮盡數殺死。
因金人尚武,莼之也從小習練,箭法十分精準。此時他手中無弓,隨身帶著的只有一把前幾年父親親手制的金彈弓,便日日射些山雞野鳥吃,也常常打了小鳥和小動物下山換錢,想攢夠回家的盤纏。此時見小元出手闊綽,把昔日家中廚子做過的菜名都報了出來,其實他并未真正做過這些菜。但他自幼錦衣玉食,任何菜肴一試已知成份。心想有三天時間試做,怎么都能試出來。
小元見他得了饅頭竟先喂小狗,心想這小孩對狗倒比對自己還好。想想又從懷中掏出一個皺巴巴的紙包:“這是我沒吃完的糖果子,還有三個,也給你。你快把狗帶遠點,越遠越好。對了,過幾天來送菜時,不要帶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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