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這不是趙東主嗎?”人流中有位高個商人,王霨一眼就認出來了。
“恭喜霨郎君!沒想到你還記得我!”趙無極見王霨主動和他打招呼,格外興奮。
“一同西行數(shù)千里,怎會記不得。西征之后,我記得你還經(jīng)常從素葉居購買貨物。某得多謝趙東主抬愛和照顧。”王霨十分客氣。
“哪里!哪里!”趙無極樂顛顛地搖了搖手:“還望霨郎君的素葉居越來越紅火,在下也可附驥發(fā)點小財。”
“多蒙厚愛!共同發(fā)財!”王霨拱手回道。
川流不息、摩肩擦踵。火鍋店前,熱鬧非凡。忽然張德嘉和名小宦官從大堂里走了出來,在店門口展開一副卷軸。
“鍋中融天地,火上定乾坤。”小宦官尖聲喊道:“高大將軍恭賀霨郎君開店大吉,特贈楹聯(lián)一副!”
“好聯(lián)!氣魄雄渾又深契火鍋之意,實在太妙了!”
“聯(lián)好字更佳!這筆力,入木三分!”
“素葉居有了高大將軍的墨寶,生意肯定更紅火!”
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眾人紛紛稱贊高力士題撰的楹聯(lián),祝賀素葉居的生意更上一層樓。
張德嘉趁小宦官收拾卷軸的功夫,擠到王霨面前,耳語道:“高翁對贈給貴妃娘子的禮物十分滿意,要你趕緊上去,和他細談此事。”
王霨開店,本就是為了借此積攢名聲、有所作為。見禮物合了高力士的心思,就點了點頭,向周圍的人作揖致謝,然后急忙跟著張德嘉上三樓去了。
阿史那雯霞本來喜不自勝地陪著王霨迎賓回禮,此刻見王霨走了,她頓時興趣大減,轉(zhuǎn)身進店,找蘇十三娘去了。
一直在后面默默忙碌的阿伊騰格娜發(fā)現(xiàn)店門口只有簡若兮一個人在迎來送往,擔心她忙不過來,就戴上帷帽,拽上巴庫特,前去幫忙。
店前客人雖然對頭帶帷帽的小娘子有點好奇,但他們的注意力都被火鍋散發(fā)的濃香吸引住了,顧不得猜測阿伊騰格娜的身份。而巴庫特冷峻的眼神,也嚇住了幾個欲圖試探幾句的別有用心之徒。
阿伊騰格娜正在招呼客人進店,忽聽人群中傳來竊竊私語聲:“真丑啊!哪里來的怪物?”
阿伊騰格娜踮起腳尖一瞧,發(fā)現(xiàn)人流中有位與小郎君年紀相仿的少年郎君,左臉頰上蜿蜒著一長片青藍色的胎記,既像是一條青色的蜈蚣臥在臉上,又宛如有掛藍色瀑布,正順著額頭向下飛瀉。
風言風語如刀,飛旋著割向青面小郎君。可他只是緊咬嘴唇,倔強地抬著頭,白眼看天。
“太嚇人了,伊月小娘子,是不是別讓他進店了,以免影響生意。”簡若兮從小就怕蜈蚣、蝙蝠等各種丑陋的東西。
“店鋪開門,自然要笑迎四海客、廣接五湖賓。豈能因賓客的容貌而拒之門外?”阿伊騰格娜堅定地搖了搖頭,拿起一摞號牌,逐個遞給排隊等候的人。
待到了青面小郎君時,阿伊騰格娜掀開帷帽上的一角絲網(wǎng),笑語盈盈地將號牌遞給他,還特意叮囑道:“大約還需一刻鐘時間,郎君可到兩側(cè)房屋里稍候。”
接過號牌,青面小郎君堅硬的眼神中有點驚詫和不解,他稍稍猶豫,然后惡狠狠地對神色寧靜的阿伊騰格娜吼道:“小娘子,你不怕我嗎?”
“為何要怕?”阿伊騰格娜止住了正欲抽刀的巴庫特,不緊不慢地說道:“小郎君和某一般,都是兩個眼睛、兩只耳朵、兩個鼻孔和一個嘴巴。又沒有憑空多出一竅,有什么需要怕的?”
青面小郎君雙目如刀,惡狠狠地盯著阿伊騰格娜的眼睛,看她是否在故意消遣自己。可他凝神看了片刻,卻只看到一泓清澈如水的真誠。
“哼!”青面小郎君用力甩了甩袖子,恢復鼻孔朝天的驕傲姿態(tài),昂首闊步,向空地一側(cè)的房屋走去。
隨著青面小郎君的離去,排隊等候的人流漸而恢復了平靜。忙碌的阿伊騰格娜和簡若兮均未察覺到,人群中有個掃把眉的彪形大漢,頻頻低頭看向腰間的錦囊。
人聲鼎沸、肉爛湯鮮。
青面小郎君和隨從在店里大堂坐下后,將桌子上咕嘟嘟冒著熱氣的銅鍋上上下下瞧了遍,才幽幽說道:“鬧了半天,所謂火鍋,其實和秦漢時的青銅鼎大同小異,都是把肉煮熟的器具而已。”
“客官,你嘗過之后,再說是不是一樣。”負責此桌的伙計被阿伊騰格娜特意交代過,所以盡力熱情地招呼道:“我們東主說過,以前那個什么鼎,只是單純的白水煮肉。我們的火鍋,是濃湯涮肉。”
“哦?看來你們東家還有點見識,并非不學無術(shù)之徒。”青面小郎君的話很不客氣。
“客官,點菜吧。”伙計強忍怒氣,將精致的菜單遞給青面小郎君。
“有點意思!”翻了翻菜單,青面小郎君迅速點好了菜,然后開始閉目養(yǎng)神。他似乎渾不在意周遭的竊竊私語,唯有阿伊騰格娜清麗的聲音響起時,才會睜眼瞧一瞧。
青面小郎君旁邊的桌子上,有四名彪形大漢,他們點了數(shù)十盤羊肉,一聲不吭,悶頭大吃。
“牛嚼牡丹、大煞風景。”青面小郎君低低說了句。
“咚”的一聲巨響,彪形大漢將手重重拍在桌子上,將青面小郎君和大堂里的人都嚇了一大跳。
“伙計,你們素葉居的火鍋里怎么有促織!”一名眉如掃把的彪形大漢指著沸騰的火鍋,怒若狂虎。
“不可能!鄙店一向打掃得干干凈凈……”伙計湊過來正要解釋,掃把眉伸出大手,老鷹抓小雞似的將伙計提溜過來。
“你看看,鍋里是什么?”掃把眉指著鍋里翻騰起伏的促織,得意洋洋地吼道。
阿伊騰格娜聽到大堂里有動靜,急忙進來查看。巴庫特手握刀柄,緊隨其后。
“哎呦,有人要動刀啊!素葉居在庭州橫行慣了,在長安也要以力服人啊?”掃把眉瞄見巴庫特腰間懸刀,提前用話擠兌道。
聽到“以力服人”,青面小郎君皺了皺眉,若有所思。
阿伊騰格娜示意巴庫特不要莽撞,然后走上前去,施禮脆聲道:“敢問客官,冬日里……”
“你這小娘,別說沒用的。你且看看,鍋里是不是促織?”掃把眉根本不給阿伊騰格娜申辯的機會,放開伙計,伸手要去抓阿伊騰格娜。其余三名同伴,也虎視眈眈地盯著巴庫特。
“各位,可否讓在下做個見證?”青面小郎君見掃把眉要對阿伊騰格娜不利,就拿起長箸,傲然施禮道:“這位客官吼了半天,其實鍋里究竟有什么,想來店中諸位并未看個分明,不若讓在下瞧上一眼,辯個真假。”
掃把眉瞄了眼小郎君臉上的青斑,收回攬向阿伊騰格娜的雙臂,有恃無恐道:“看就看,真的假不了,某又不是無事生非!”
巴庫特緊繃如弓、袖藏短匕,緊緊護在阿伊騰格娜身前。
“多謝!”青面小郎君也不征求阿伊騰格娜的意見,慢悠悠走到掃把眉身邊,低頭向下,然后迅速用長箸夾起熟透的促織,放到自己嘴里。
“哪有什么促織?分明是塊羊軟骨,又脆又香。”青面小郎君大口咀嚼、神情陶醉,仿佛嘴里吃的是龍肝鳳髓。只是那蔓延如蜈蚣般的青斑,將他的“陶醉”襯托得格外詭異。
“你!”掃把眉不料突發(fā)此變,又氣又怒。他之前也留意到眾人嘲笑青面小郎君,想著面惡之人心多不善,以為此人也要借機訛詐素葉居,就沒有過于提防。
“失禮了!吃了幾位一塊軟骨,實在抱歉。”青面小郎君摸出一枚庭州銀幣:“不知可夠賠羊骨之價?”
“滾!”掃把眉怒斥青面小郎君的同時,手悄悄伸向了腰間。
“巴庫特,動手!”一直盯著掃把眉的阿伊騰格娜用突厥語喊道。
巴庫特掏出短匕,一貓腰,鉆到掃把眉身邊,將他腰間的錦囊割了下來,然后迅疾回身,交給阿伊騰格娜。
掃把眉等人正要出手奪回,卻見十余名素葉鏢局的武士聞訊趕了過來,趕忙停手。
“冬日天寒,促織皆藏于墻縫地洞之中,豈會跳到鍋里面。除非是家里豢養(yǎng)的,然后又被人投到鍋里。”阿伊騰格娜解開錦囊,從里面掏出了數(shù)只促織。
“小的糊涂!小的糊涂了!都怪我們貪財。”掃把眉等人方才見識過鏢局武士的威猛,不敢再反抗。
鏢局武士將四人拉下后,阿伊騰格娜將青面小郎君請到了正堂之后,肅拜道:“某乃突騎施部阿伊騰格娜,多謝郎君援手,敢問郎君高姓大名?”
“某乃盧杞,洛陽士子,見過小娘子。”青面郎君隨意拱了拱手:“方才只是看不慣李相家奴的跋扈,并非為了幫助貴店。還請小娘子不要誤會。”
“盧郎君為何知道他們是李相家的人?”阿伊騰格娜淡然笑道。
“他們故做粗鄙,卻舉止有度、用詞文雅,必是高門豪奴。方才某等候時,聽聞曾有京兆府的衙役前來尋釁,被高大將軍斥退。某思之,能動用京兆府之人,多半是京兆府尹王鉷之子王準所為。既然高大將軍已經(jīng)出面,王準再混,也不敢接二連三尋事。那么,最有可能指使這些人使壞的,必是與王準相交莫逆的李仁之。”
盧杞分析得頭頭是道,甚是自豪。他本以為突騎施小娘子會無比崇拜地看著自己,不料阿伊騰格娜的臉上始終只蕩漾著清淺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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