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韓孺子來說，眼前的道路是明擺著的，對大臣來說，皇帝又一次要冒奇險。
“兵部與大將軍府留在晉城，調(diào)集天下兵馬糧草，全力支援塞外楚軍，兵部侍郎賴冰文升任守兵部尚書。”
皇帝的第一道圣旨就讓眾臣吃了一驚，賴冰文資歷不足、風評低下，身為建議者，對神雄關(guān)失守畢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竟然被臨陣升官，雖然前面加個“守”字，意味著這個兵部尚書只是虛職，戰(zhàn)后還要交還，但也表明了皇帝的極大信任。
韓孺子沒有別的意思，朝廷規(guī)矩，品級低者在高者面前要保持謙卑，想讓賴冰文負責糧草征調(diào)，必須先提升其官位，哪怕是暫時的。
“將軍柴悅統(tǒng)領(lǐng)塞外楚軍，伺機與敵軍再戰(zhàn)，長城以外一切軍事，由其便宜定奪。”
皇帝的第二道圣旨賦予柴悅更大的權(quán)力，同時也讓群臣心生猜疑：陛下這是要放棄關(guān)中、放棄京城嗎？朝廷和宮中諸貴人怎么辦？
“朕將親赴洛陽，監(jiān)督關(guān)中事態(tài)，絕不令敵軍涌出函谷關(guān)，望諸卿努力，不要有后顧之憂。”
大臣們互相瞧了幾眼，一開始有些糊涂的人，這時也都明白了，忽然間，不約而同地全都跪下。
皇帝將塞外定為主攻方向，自己卻前往洛陽監(jiān)督關(guān)中，這分明是要親自去守衛(wèi)京城與函谷關(guān)。
關(guān)中朝不保夕，楚軍主力盡在塞外柴悅軍中，天下兵力也都向塞外調(diào)集，皇帝卻要反其道而行之，這是將自己置于險地、死地。
“陛下萬萬不可離開大軍的保護。”賴冰文剛剛升官，成為晉城品級最高的大臣，必須第一個勸說皇帝。
韓孺子擺下手，“諸卿平身，不必多言。敵軍兵多將廣，分為兩路，一路南下，已破神雄關(guān)，一路東進，受阻于馬邑城。與之相比，楚軍勢弱，只能主攻一路，塞外既已獲勝，且又準備充分，理應(yīng)成為主戰(zhàn)之場。關(guān)中慘遭涂炭，但是關(guān)中吸引的敵軍越多，對塞外的楚軍越有利。”
群臣不肯起身。
韓孺子繼續(xù)道：“敵軍急于一戰(zhàn)，京城能夠吸引敵軍，但是不夠，軍隊能夠吸引軍隊，但是大楚已沒有更多將士，唯一能引來更多敵軍的就是朕本人，朕要充當誘兵。”
群臣磕頭，賴冰文道：“陛下話雖沒錯，可是若有萬一……”
“朕督戰(zhàn)關(guān)中，或有萬一，朕若留在晉城，則兩路楚軍都難取勝，賴大人執(zhí)掌兵部，連這點形勢也看不明白嗎？”
賴冰文當然明白，只是沒有料到皇帝會如此決絕，以額觸地，不敢抬頭。
“諸卿皆有家人、親友留在京城，如今關(guān)中形勢不明，朕不亂做承諾，只說一句：太后、皇后皆在京城，朕絕不坐視京城落入強虜之手。退下吧，明日一早，朕就出發(fā)。”
韓孺子回到后邊書房，看到趙若素正等在門口，笑道：“你想明白了？”
趙若素點點頭，“依微臣所見所聞，神鬼大單于不是極狂妄，就是極恐懼。”
“此話怎講？”韓孺子進入書房。
趙若素看向張有才，得到許可之后才跟隨進屋，回道：“如各方所言，神鬼大單于統(tǒng)一西方諸國應(yīng)該不久，看其戰(zhàn)法，對大楚也應(yīng)該稍有了解，可是他卻不做囤積、不做試探，直接派大軍強攻。微臣據(jù)此以為，神鬼大單于要么過于狂妄，百戰(zhàn)百勝之后看輕大楚，要么是過于恐懼，大軍已如燙手鐵丸，必須盡快拋向它方。”
“神鬼大單于害怕自己的軍隊？”韓孺子覺得這個說法有些奇妙。
趙若素深施一禮，他如今是“罪上加罪”之身，什么都可以說，“正如陛下初登基時害怕群臣，神鬼大單于以小馭大，統(tǒng)領(lǐng)百國之軍，心生恐懼也是自然之事。諸國將士初歸強主，難言忠誠，若是留在本國，早晚必生禍患，不如引向陌生的敵國，以戰(zhàn)止叛。”
韓孺子想了一會，放聲大笑，“趙若素啊趙若素，你將為人君者看得如此透徹，對你可沒有好處。”
“微臣并未求過好處。”
韓孺子收起笑容，“隨朕回關(guān)中，朕要看看神鬼大單于究竟是狂妄還是恐懼。”
趙若素拱手回聲“遵旨”，并無一句相勸。
離天亮沒剩多久，韓孺子也不休息，點選一千名宿衛(wèi)軍，諸將之中只要樊撞山，午時之前離開晉城，前往洛陽，途中不允許提前通知郡縣，他要親自去吸引敵軍，但是不能太早泄露，要先看清形勢，確定何處可守之后，再公開自己的位置。
在洛陽，韓孺子終于得到比較及時的確切消息：京城以北的大多數(shù)城池皆已失守，京城還在堅持。
這讓他大大地松了口氣。
在洛陽行宮，他見到了皇后等人，得知太后拒絕離京。
崔小君率嬪妃向皇帝請罪，韓孺子不想責怪任何人，也沒時間停留，洛陽離京城畢竟還遠，消息滯后，沒準就在他稍稍感到心安的時候，京城已經(jīng)淪為敵區(qū)。
韓孺子赦皇后等人無罪，匆匆看了一眼幾位皇子與公主，來不及多說什么，立即離開，率軍繼續(xù)前往函谷關(guān)。
在函谷關(guān)，消息就不那么令人心安了，京城已經(jīng)三天沒有公文傳來，前方斥候表示，一支敵軍正向函谷關(guān)攻來，不知是繞過了京城，還是攻下了京城。
崔宏聽說皇帝要來，大吃一驚，見到皇帝本人，又是大吃一驚，迎入城內(nèi)軍營，欲要下跪，被太監(jiān)扶起。
“陛下怎么會來這里？”
韓孺子將自己的計劃大致說了一遍，最后道：“函谷關(guān)還在，大楚仍有希望，如果京城也能守住，則勝算更多一些。京城具體情況如何？有兵多少？誰是守將？糧草可足？滿倉城可及時燒毀？”
崔宏還沒從驚訝中恢復過來，但是一一回答，只有滿倉城的具體情況不知道。
聽說瞿子晰擔任守城大將，韓孺子也吃了一驚，待得知謝存與花繽為輔，他又松了口氣。
韓孺子只休息了不到一個時辰，又有消息傳來，敵軍正在迫近函谷關(guān)，大概有五千多人。
韓孺子要親自帶兵前去迎戰(zhàn)，崔宏絕不同意，“陛下已經(jīng)親臨函谷關(guān)，不可輕涉險地，敵軍五千或許是伏兵，不如待守城中，等情況明了再戰(zhàn)不遲，即使要戰(zhàn)，也該由臣率兵出擊。”
“有太傅守城，朕心甚安。該是向敵軍宣示朕在此的時候了，出城迎戰(zhàn)乃是最好的手段。以朕所知，敵軍不會設(shè)伏，必是前鋒軍隊，趁其人數(shù)不多、立足未穩(wěn)，正可一舉破之。”
皇帝是個固執(zhí)的人，崔宏爭不過，只好交出城中一多半軍隊，讓皇帝帶去迎敵，他留下守城，心情比皇帝沒到的時候更加忐忑。
韓孺子率軍八千出城，高擎黃龍巨旗，連夜行軍，清晨時分與敵軍相遇，中間是私自離京的吏部尚書元九鼎。
元九鼎從來不是堅定的大臣，先后討好過上官太后、慈寧太后，皇帝與大臣爭執(zhí)不下的時候，他兩邊邀功，表面上支持大臣，暗地里卻向皇帝效忠。
這是他最后一次搖擺不定了。
元九鼎認出了黃龍旗，卻沒有看到皇帝本人，也不敢看，又望向?qū)γ娴能婈牐X得更近一些。
他跑得太久，兩條腿又軟又麻，幾乎站立不住，可他強迫自己邁動腳步，奔向全然陌生的敵人，大喊道：“我是楚國重臣，我愿投降……”
一小隊騎兵迎過來，元九鼎大喜，以為是來保護自己的，可是沒過一會，他的臉上就變了顏色，那些騎兵舉起了手中的兵器，而且加快了速度。
元九鼎撲通跪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大叫：“投降！投降！”
直到刀槍接二連三地落在身上，元九鼎才突然醒悟一件事：這些人聽不懂楚語。
除了俘虜，韓孺子第一次見到戰(zhàn)場上的敵軍，從盔甲到兵器果然都與楚軍不同。
“有勞樊將軍出戰(zhàn)。”韓孺子道。
樊撞山早已急不可耐，立刻領(lǐng)命，率本部千人出戰(zhàn)。
道路狹窄，雙方軍隊沒辦法一字排開，只能分批交戰(zhàn)。
樊撞山身先士卒，第一個接觸到敵軍、第一個將敵兵挑落馬下。
戰(zhàn)斗持續(xù)了整整一個上午，韓孺子親眼見識了敵軍的有進無退。
楚軍也不退，身后就是皇帝，前方的京城則是許多將士的家鄉(xiāng)，他們必須前沖，拼命廝殺。
馬戰(zhàn)變成步戰(zhàn)、步戰(zhàn)變成混戰(zhàn)、混戰(zhàn)變成血戰(zhàn)……韓孺子先后投入了幾乎所有兵力，身邊只剩數(shù)十名護衛(wèi)。
太陽高高升起，敵軍退卻，正如崔騰所言，這些人進攻時不要命，一旦崩潰，更加不要命，互相踩踏，如有深仇大恨。
一身血跡的樊撞山回來復命。
韓孺子坐在馬背上，微微躬身表示謝意與贊賞，再無其它表示，下令道：“上馬，繼續(xù)前往京城。”
敵軍以虎驅(qū)狼，韓孺子擊敗前鋒之后，則要隨狼追虎。
楚軍稍做休整，吃了一點隨身攜帶的干糧，繼續(xù)行軍。
韓孺子猜對了，敵軍只是試探，大軍并未跟來，途中又遇到三次敵軍，數(shù)量都不多，而且有了怯意，一觸即潰。
連行數(shù)日，楚軍終于趕到京城外圍，在這里，他們被攔住了。
曾經(jīng)令太傅崔宏心生怯意的黑壓壓大軍，如今都在包圍京城，遠遠望去，京城竟也顯得渺小。
京城尚在，但已岌岌可危。(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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