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這般感嘆著,但因為一種莫名的感慨,凈涪還是認真地聽凈音說起了道。
已近古稀的了道六十余年虔誠皈依,通曉佛藏,謹守戒律,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逾越。可饒是這樣,如今壽元將盡的他也未能感應到極樂凈土的召喚。
他非常惶恐。
極樂凈土的存在不容質疑,他的一生虔誠也有目共睹。那么,明明壽元將盡的他未能感應到極樂凈土的原因在哪里?
沐浴凈身后,他不吃不喝地坐在佛龕前細想。他想了足足三天,將自己這一生自記事開始回想,一點一滴絕不遺漏絕不放過。
三天后,奄奄一息的他才終于在昏沉中得到了一個結果。
他有罪。
他三歲的那一年,一個被自家夫君親手壓入偏遠院落親口對眾人說已然瘋魔的女子從那院子中逃出,撲到他的面前,似真似假似瘋似癲地問他,他是不是要她死?
他明明什么也沒想明白,但卻點了頭,應了是。
后來,那個女人真的死了。
她服了毒,在痛苦中死去。
從那以后,他的日子一如以往地過。沒過多久,他就被送到了寺院,在佛前皈依。
也是到了后來,他才恍恍惚惚地明白,那個女人,是他的母親。
已經瀕臨崩潰的女人,被他放下了最后的一根稻草,就此墜入無間地獄,永不超生。
他的罪,罪無可恕。
自那一日找到原因之后,了道又掙扎著活了過來。但他即便活著,也沒有了往日的精氣神,只有麻木。
每日里,他依舊誦經修持,但都是麻木。
他雖然活著,但他也已經死去,他正在腐朽。
凈音說到這里,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表情似憐憫又似無奈。他看著凈涪道:“師弟或許不知,師兄我當日被遺棄在路旁,就是了道將我帶回了寺中,細心照料,才讓我得以長大,拜入佛門。”
他說道:“認真說起來,了道實是我父。如今他郁于陳事,自仇自苦,更是自我放棄。我在旁邊看著,也實在是心中難受!彼nD了一下,才又道,“師弟佛緣深厚,與世尊頗有一番緣法,不知師弟可否出面,指點他一二?”
凈涪靜靜聽了半日,最后迎上凈音看過來的眼神,也只默默地回望,并沒有回應。
所謂解鈴還須系鈴人,心病還需心藥醫,這事屬于心結,只能由了道自己來開解。旁人就算想干涉,也無從下手。
這一點,凈音當然也知道。他這一次過來找凈涪,其實也不是為了別的,就是為了借凈涪的勢而已。
早在三年前凈涪閉關之前,萬竹城中異像出現之后,凈涪得世尊親授真經的消息便已經在景浩界佛門僧眾中傳了幾個來回,幾乎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而了道作為虔誠僧眾,他自然也是知道這個消息的。
在了道的認知里,得到世尊親授真經的凈涪不說是世尊的傳人,但也絕對是世尊認可的沙彌。在這景浩界僧眾中,他絕對是頭一份。
就算是佛法高深的天靜寺里的那些大和尚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也并不比凈涪高。
甚至只要凈涪一句話,就算讓他去死,他也是甘愿的。
因為他就是那樣虔誠的僧眾,沒有佛緣沒有靈根,但卻有一顆虔誠向佛之心的凡俗僧眾。
而類似了道這樣的僧眾,在這景浩界中佛門所轄的地界里,幾乎遍地都是。所謂萬家禮佛,在這里,并不僅僅是一個詞組那么簡單。
也就因為這個原因,凈音才終于找上了凈涪。
凈音希望凈涪能夠見一見了道,也不用跟他說話,只要給他一個肯定的態度,了道就能自己從這困境里走出來,破開這個囚籠。
凈音很清楚這個事實,但凈涪本人卻并不怎么了解。他先是出身皇宮,后來在魔門成長,自來相信的就只有自己。他靠著自己走過風雨,披荊斬棘,一路攀上峰頂,與左天行遙遙對峙,你來我往,互有勝負。
在他的眼中,從來沒有過佛門。當年雖然也曾因為佛門與道魔并立了解過,但始終未曾深入。
他知道佛門有一群堪稱狂熱的凡俗僧眾,但都不過是凡人,并不在意。所以他從來不知道,這一群在佛門中幾乎根基一樣的凡俗僧眾,居然會是這個樣子的。
也正因為如此,他才不明白,為什么在之前凈音會說,只有他才能幫得上忙。
凈涪的不解不明顯,凈音卻注意到了,他苦笑了一下,便說道:“師弟你也曾在外游歷,也曾在各寺掛單,你應該不會注意不到的,他們這些僧眾,大多都是這樣的!
生在景浩界,親眼見識到佛門種種高妙手段,知道他們是真實無誤的存在,所以無比的渴望,謹守這佛門戒律,虔誠修持,禮敬諸佛,為的就是自己有朝一日能得佛祖接引,得入西方極樂勝景,脫離無邊苦海,超脫于萬丈紅塵之外,自此無憂無懼,無掛無礙。
他們虔誠得可怕。
凈音最后點破道:“師弟得了世尊親授真經,在他們的眼里,地位便非同一般!
凈音話都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凈涪哪里還能不明白?
可以說,只要他一句話,不,甚至不用他開口,但凡他有這個意思,那些已經被洗腦過的凡俗僧眾就能為他生為他死。
因為在他們的眼里,死亡并不是終結,那就是另一個幸福的開始。
凈涪沒去看凈音,他將視線垂落,看著自己的手指。
如今這雙手比不上昔年那樣有力,可居然也有了當年那樣振臂一呼便有八方響應的能耐,實在是不能不讓人嘖嘖稱奇。
凈涪看了一會,終于抬頭看著凈音,點了點頭。
凈音近乎驚喜若狂,他連連道謝。
“謝謝師弟,謝謝師弟......”
好半響后,他才平復下來,看著凈涪問:“不知師弟你什么時候有空,我也好帶了道和尚過來?”
凈涪伸手指了指天空偏西的方向,凈音點頭,應道:“好的,那我未時末就帶了道和尚過來。”
定下了時間,凈音可謂是放下了一個重擔,他又和凈涪約莫說了幾件這三年間景浩界發生的事情,臨走前猶猶豫豫地看著凈涪。
凈涪了然,等著凈音的后話。
果然,沒過多久,就聽見凈音道:“師弟,我聽說再過不久的千佛法會,你要和師伯師叔們一起參加?”
凈涪點點頭。
凈音眼睛一亮,不由得伸手抓住了凈涪的手,激動地道:“師弟,請一定要帶上足夠的留影玉符!”
凈涪手指反射性地一動,隨即又壓了下來,他動了動手腕,抽回了被凈音抓得死緊的雙手,點頭應了下來。
凈音見凈涪應了,當下就笑逐顏開,笑得簡直像一朵盛開的春花,無比燦爛,無比蕩漾。
送走凈音之后,凈涪入屋,在佛龕前坐了下來。
未時正,凈音便領著了道過來了。
了道跟隨著凈音入屋,才第一眼就看見佛龕前坐著的那個小沙彌。
只一眼,他的心頭就一震,整個人都抖了一下,幾乎就要跪趴下去,對著那個小沙彌行五體投地大禮。
而他確實也這樣做了。
才剛第一眼看見凈涪的時候,了道就已經跪了下去,深深地拜撫在地,額頭抵著地面,眼底縈繞的熱淚自眼角洶涌而下,流過布滿歲月痕跡的臉龐,跌落在地面上,打濕了一小片土地。
一拜后,他低垂著頭站起,虔誠地往前邁出一步,然后又跪倒下去,再深深拜伏在地,額頭抵著地面。
這哪是在拜見一個尋常小沙彌,這分明就是在朝圣!
饒是凈涪沙彌歷經兩世,見識非凡,城府深重,一時間也沒能反應過來。被人當作神明一樣跪拜信服,追尋敬仰,老實說,就是兩世以來,遇到這樣的情形也是頭一遭,實在怪不得他。
凈音在一旁看著,也是一臉無奈。但他知道自己說了也沒用,了道不會聽他的,便也沒開口說話,就在一旁站了,并不落座。
了道一步一跪拜,一拜一叩首,朝圣一般一步步走近凈涪。
直到他的額頭抵到了凈涪垂落的衣角,他才往后挪了一步,再一叩頭,才站起身,深深一拜,道:“了道拜見凈涪沙彌!
凈音在一旁看著,連連苦笑不止。
凈涪視線瞥過凈音,落在了道和尚身上。
了道和尚只抬眼看了一眼凈涪,便垂下眼瞼,并不敢迎上凈涪的視線,唯恐自己一個不小心冒犯到了凈涪沙彌。
凈涪伸手一揚,便有一股力道從凈涪衣袖往下,將了道和尚送到了他身前不遠處的一個蒲團上安坐。
凈涪如今也知道了道和尚對他的態度,便也不強求了道和尚和凈音一樣坐在他對面,便將他送出了一段距離。
凈音看了一眼,也沒在凈涪對面坐下,反而退出了幾步,在屋中的另一端坐下了。
了道和尚想來也知道凈涪修持閉口禪,并不能開口說話,他也沒強求,他甚至只開口問候了凈涪幾句,便安坐在蒲團上,只拿一雙眼睛看著凈涪。
凈涪也不管他,任由他坐在那里,自己閉目入定。
見凈涪閉目入定,了道初初有些失落,但他很快就抖擻了精神,想了想,也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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