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皇甫成送入贖罪谷后,左天行在谷口往里眺望一陣,才轉身前去向陳朝真人交令。
他才剛上得山頭,陳朝真人身邊的劍侍便迎了上來,他向著左天行一拜,急急問好道:“左師兄,你回來了?”
左天行應了一聲,也問道:“師尊可在?”
那劍侍點了點頭,回道:“真人在峰頂!
左天行再無多話,一路往峰頂尋去,但見陳朝真人坐在峰頂那塊半懸空的巨石上,姿勢難得的隨意。山風從下方往上鼓吹,吹得他的衣衫獵獵作響。
時至傍晚,山霧升騰,暮色漸合,更替那臨空而坐的陳朝真人添了一分超凡脫俗的仙神之氣。
漸漸走得近了,左天行才發現陳朝真人此時竟沒有推演劍意,而只是單純地坐在這處巨石上,吹著山間微涼的山風,看著下方早已司空見慣的山景。
哪怕他和陳朝真人已經是兩輩子的師徒緣分,左天行也很少看見這副樣子的陳朝真人。
他走到陳朝真人身后不遠不近的位置,只默默地行了一個禮,便在一旁默然站立,并不去打擾陳朝真人,即使陳朝真人已經知道他來了。
陳朝真人和左天行這對師徒沉默了半日,直至月上柳梢,月光朦朧之時,陳朝真人才開口問道:“他入谷了?”
左天行應了一聲:“是!
陳朝真人又是一番沉默,半響后才又問他:“你怎么看?”
這會兒終于輪到左天行沉默了。
作為陳朝真人兩輩子的弟子,他對陳朝真人很了解。哪怕外界盛傳陳朝真人冰冷淡漠,唯劍是道,光大無私,左天行也知道,他是真的已經在竭盡全力去當一個師尊的了。
不然早在皇甫成那年在妙音寺露出魔氣的時候,他就已經被陳朝真人拘下,遣人細細查問了。
為了保存皇甫成,陳朝真人耗費了多少心力,除了陳朝真人自己之外,怕也就只有左天行清楚了。便連皇甫成自己,大概也都只以為證據不足吧?申惓嫒松頌樘靹ψ谡品逭嫒,在天劍宗乃至道門地位斐然,他的弟子身帶魔氣,別說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所有人抓個正著,哪怕單單只得一個苗頭,那也是要被廢去修為,打入牢獄審問的。
左天行略略抬了頭看向背對著他的陳朝真人,又低下頭去,一遍遍回想記憶里當年的皇甫成現如今的凈涪對這一個皇甫成的態度。
修真者的記憶力堪稱可怕,只要他們愿意,哪怕是再細枝末節的東西他們都能一一回想起來。因此,哪怕當時的左天行并不曾特意留心,現在要仔細回想起來那也是能找到些端倪的。
‘皇甫成’與凈涪第一次見面,是當年陳朝真人帶著他們師兄弟二人前往妙音寺。就當時而言,凈涪對‘皇甫成’的態度不過就是尋常的陌生師兄弟態度,并不如何親近,但也說不上疏遠。
對于當年,左天行記憶最深的,是‘皇甫成’對凈涪比對他這個嫡親師兄還要親近的態度和‘皇甫成’后來莫名其妙冒出來的魔氣。
想到這里,左天行不由得瞇了瞇眼睛。
自猜測到凈涪就是當年的皇甫成后,左天行便一直在琢磨著這件事。當年的‘皇甫成’是為的什么,在妙音寺凈字輩弟子的小法會上冒出魔氣來的?
左天行并不懷疑‘皇甫成’身上潛藏著魔氣這個事實,但‘皇甫成’在上妙音寺之前,可一直都是待在北淮國的皇宮里的,后來上了天劍宗拜入師尊門下,那也是一直在天劍宗的地界范圍內,并未接觸到任何一個魔修。他身上的魔氣是在怎么來的?再有,之前他身上的魔氣都藏得好好的,天劍宗上下無一人能夠察覺,哪怕后來上了妙音寺,在妙音寺藏經閣清篤禪師面前,那魔氣也都并無異動,為什么就在那個小法會上冒了出來?
當年想不明白摸不清楚的事情,現如今卻是昭然若揭。
能為的什么,不就是凈涪那家伙在‘皇甫成’手上動過了手腳呢么?
哪怕左天行已經知道了當年真相,可左天行還是想不明白,皇甫成也就是凈涪,他到底是為什么要這么隱晦地對‘皇甫成’出手呢?
如果‘皇甫成’是貨真價實的皇甫成,他這么多年來的不同尋常的先知先覺是凈涪那個家伙給予他自己的未來的記憶,那凈涪他又為什么要這樣算計他自己呢?
反之,如果‘皇甫成’不是貨真價實的皇甫成,他那些先知先覺又是怎么得來的呢?既然他不是皇甫成,那凈涪那家伙為什么不直接出手打殺了他,反而放任他占據著他曾經的皮囊四處蹦跶?
說凈涪那家伙拜入佛門后被徹底渡化,慈悲為懷,謹守戒律不殺生?騙鬼去吧!
左天行又想起剛剛不久前在普濟寺見到的凈涪與‘皇甫成’之間相處的情景,兼之當年皇甫成無端自爆,再以當年‘皇甫成’在妙音寺時身上冒出的魔氣,不由得在心底倒抽了一口冷氣。
奪舍!?
還是讓凈涪那個家伙都忌憚不已的奪舍?
他想明白了,心頭陡然一震,本來對‘皇甫成’不置可否放任自流的態度頓時一變,更將‘皇甫成’的危險度往上提,甚至放到了凈涪的上方,位列第一。
他既然想得通透,自然琢磨著要如何向陳朝真人不著痕跡地透露一兩分。
他整理了一番語言,才慢慢道:“師尊可還記得,當年在妙音寺里頭,皇甫師弟發生的事情?”
背對著他的陳朝真人沒有任何表示,左天行卻知道他是聽在耳里的。
“今日弟子奉師尊諭令,往莫國普濟寺接回皇甫師弟。臨歸來之前,皇甫師弟與那沈定的妹妹......”他沉默了一會,像是在斟酌字眼,但最后也沒找著,便只得略過不提。
“也是為了她,皇甫師弟才在凈涪......”提到凈涪,他不著痕跡地頓了一頓,才加上后綴,“師弟面前誓言入贖罪谷四十五年!
“皇甫師弟剛才入谷之前,弟子送去贖罪谷中葉章,皇甫師弟還想著......讓弟子替他喚醒葉章!
單只說到這里,左天行便不再繼續,站在原地,視線垂落在地面上,目光一瞬不瞬。
其實也不必多說了......
陳朝真人也沒再要讓左天行開口,他望著月色下暗沉的山陰出神,半響沉默。
左天行等了又等,才終于等到了陳朝真人難得虛軟無力地吐出兩個字:“罷了......”
這兩個字被晚風一吹,便徹底地散入了夜色中,再也尋覓不到絲毫痕跡。
此時已經被送出了刺木異香籠罩之地,茫然無神僵立的皇甫成腦海中那系統界面里的好感度列表上,陳朝真人的數據減去了5點,可身為主角的左天行好感度卻直接降了50。
皇甫成猶自沒有察覺,倒是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往下望了一眼,系統界面里刷新出了一條嶄新的支線任務。
支線任務,交好主角。
那一夜深夜,被獨自留在山巔上的陳朝真人遣下山去的左天行返回了自己的洞府,顧不上其他,先就招來了自己的屬下,吩咐道:“你著人......”
他忽然停了下來,在堂屋中來回轉悠了幾圈,才揮了揮手:“無事了,你回去吧!
縱然再摸不著頭腦,那人也領命退了出去,只剩下左天行自己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堂屋里。
他望著贖罪谷的方向,臉沉如水。
這一夜于沈妙晴而言,或許是她最后一個還勉強算得上安穩的夜晚;于皇甫成和左天行兩人而言,卻又是一個無眠之夜;可于凈音凈涪而言,卻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夜晚而已。
夜漸深,凈涪沐浴梳洗罷,又在這普濟寺轉了一圈,看過寺中的弟子云房,才領著五色幼鹿返回了藥師殿。
他回轉的時候,凈音也已經緩過來了。他見凈涪回來,先就笑了一下,又問:“怎么去得這么久了?”
凈涪也是一笑,指了指殿外的方向。
各地寺廟布局其實都是大同小異,尤其是這座普濟寺的主人本身就出自妙音寺,更是和妙音寺的布局很是相似。凈涪這一指,凈音順著他手指方向一看,便就明白了。
他點了點頭,也道:“先前我們都來得急,情況又很是特殊,便只在這藥師殿中暫時停留。但這畢竟不是云房,如非事急從權,我們就是真的冒犯了!
凈涪卻又只是一笑,到得香案前,取過線香燃起,捧在手里向著殿中那尊巨大的藥師王佛默默祝禱一番,又拜得三拜,才將線香插入香爐里。
凈音經歷過先前的諸般事情,也已經明白這山寺是有主的,當下也醒過神來,也是點香默祝參拜一番。
如此這般過后,凈涪凈音師兄弟兩人便不再在這藥師殿中停留,而是把了兩盞青燈在手,拿著往后頭的沙彌云房去了。
雖然多年未有人居住,這山寺里頭的沙彌云房卻只鋪了一層浮塵而已,別的與他們妙音寺里頭的沙彌云房卻是真的一般無二。
凈涪灑掃一番,又從隨身的褡褳里取出自己慣用的物品,便就在這件沙彌云房中安歇下來。
凈涪睡在炕上,五色幼鹿趴在炕前,一人一鹿這一夜倒是安靜。
夜漸深,凈涪忽然睜開眼睛,也不轉頭,就定定地望著上頭的房梁,到得久了,他才又閉上眼睛,呼吸清淺,卻未曾的熟睡過去。
也不為別的,只是他不習慣。哪怕五色幼鹿已經認他為主,對他全心依賴,他還是不習慣。
幸好凈涪是修士,不睡不眠于他而言,并無多大影響。
次日清晨,晨光熹微,凈涪便又氣清神明地下了床榻,簡單梳洗過后,便出了云房,去了藥師殿完成這一天的早課。
和他一起過去的,自然還有一只五色幼鹿。
凈涪到的時候,凈音也已經在藥師殿里等著了。往日在妙音寺里頭,師兄弟兩人也是這般時候到的藏經閣法堂里的,是以師兄弟兩人也就是平常模樣相互見了禮,便各自在蒲團上坐了,拿過木魚開始早課。
五色幼鹿就前肢后肢相互交疊地趴在凈涪身側,安靜聽著殿中的誦經聲和木魚聲,模樣格外乖巧。
早課結束之后,師兄弟兩人收拾著這個藥師殿,凈音問凈涪:“師弟,這邊事情已經結束,你是要回寺里嗎?”
凈涪搖了搖頭。
凈音了然地點了點頭:“我暫時也是不回去的,師弟你要與我一起嗎?”
凈涪略一猶豫,最后還是搖了搖頭。
凈音笑了一下,點點頭道:“也罷!
他說完,停了一停,又加了一句:“雖然師弟你現下是比師兄厲害了,但如果有什么事,師弟你記得與師兄說!
凈涪側過頭去看著凈音,望入他認真的眼睛里,點了點頭。
凈音又是高興地笑了。
將這普濟寺收拾整理了一番,師兄弟兩人最后來到藥師殿里,見得香爐中已經燃盡只剩下香枝的線香,便又取過線香燃起,默默祝禱一番,謝過山寺主人這一段時間以來的庇護,便睜開眼睛,才要將手里的線香插入香爐中,卻又停下了動作。
他們師兄弟兩人身前那早前還是空無一物的供案上,現下居然悄無聲息地出現了一本成人男子巴掌高的書冊,書冊邊上還有一個非銅非鐵的煉丹爐。
凈涪動作不過略一停頓,便就直起身,轉到供案后頭,將手里的線香插入了香案上的香爐里。
被凈涪的動作驚醒,凈音慢了一會才同樣將線香插入香爐里。
師兄弟兩人轉過身,看著供案前的這一書冊和煉丹爐,一時面面相覷,相對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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