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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只是簡單的一句話, 并沒有涉及太多, 可也已經足夠定下今日這一場聚話的基調了。
基調既然已經定下, 那么接下來的話題自然就是水到渠成了。
簡單地閑話過兩句之后, 凈涪佛身沉吟了一下,看了看顧安。
顧安自然也是察覺了的, 他也將手中的茶盞放到一側, 端端正正地坐在座椅上, 直直地迎上凈涪佛身的目光。
“顧安師弟, 關于你的塵緣”凈涪佛身沖他笑了一下, “你是有什么話想跟我說嗎?”
他和顧安上一次的見面已經是好幾日前的事情了, 這么幾日過去之后,顧安才又找到他, 那么想必在這一段時間里,顧安自己是有好好考慮過的。
雖然說顧安的塵緣由凈涪佛身接手,但顧安是當事人, 凈涪佛身替他料理這件事的時候, 卻是該考慮到他的心情和想法的。
顧安聽得這話,無聲地點了點頭。
凈涪佛身沒做催促,給他預留了足夠的時間準備。
半響后,顧安才猶豫著開口道:“是有些想法”
不論是在顧安請凈涪佛身替他了卻塵緣的這件事情上, 還是在處理他與顧家那攤子混事的事情上, 顧安其實完全可以挺直胸膛大方坦然地將他的所有意圖表露出來。畢竟凈涪佛身與他有一段必定要了結的因果在, 畢竟他降生在哪里, 誰會是他的父母, 他統(tǒng)都沒有選擇的權利
可顧安就是覺得窘迫。
既是對凈涪佛身,也是對顧家。
凈涪佛身又等了等。
顧安到底拿定了主意,他深吸一口氣,從座位上走出,向著凈涪佛身深深一拜。
凈涪佛身隨意放在一側的手一動,便將他扶了起來。
顧安也沒堅持,他順著凈涪佛身的力道站直身體,卻低下頭,壓低了聲音道:“顧家那邊”
“師兄不必多做些什么!
凈涪佛身看顧安的目光就有些詫異。
他這樣的說法,難道是說他插手,會對顧家造成什么超出預料之外的傷害?
難道他在這些小沙彌的眼睛里,處事手段就是這個樣子的?
顧安似乎察覺到了什么,他一時停住了那些已經到了嘴邊的話,抬起眼角余光瞥向凈涪佛身。
見凈涪佛身穩(wěn)坐在那里,面色如常,顧安心中待要松一口氣,但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奇異感覺充斥在胸腔,又叫他控制不住地低聲說了句話,“師兄動手的分寸,我自然是不擔心的?墒菐熜,你知不知道”你的一舉一動影響著多少人?
整一個佛門,連帶著敬奉佛門,在佛門護持下生活的百姓,誰又愿意錯過凈涪師兄的一舉一動?
舉個簡單的例子吧,倘若今日里這位師兄對他說上一個“好”字,怕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這個消息就能傳遍整座寺廟。再有一兩個時辰,附近連同周邊稍微靠近一點的百姓、信眾都一定會知道這件事情。不出一日,他的一應消息就都會被擺放在耳目靈醒的人案前。
再然后,那些或是羨慕,或是打量,或是評估的目光就都會落在他的身上。
面前這位凈涪師兄的影響力,就是這樣的恐怖。
顧安真的沒有夸大,甚至他覺得他自己還往低了說呢。
前幾日凈味沙彌才遮遮掩掩地告訴他,原來方丈師父會忽然領著他們一眾師兄弟離開妙安寺,在這一處地界上建起如今這一座小廟,就是因為這位凈涪師兄。
甚至也不單單是方丈師父和凈味等一眾師兄弟,聽說景浩界各地,還有很多位大和尚領著自己的弟子從各處走出,尋找地方落地生根。
而據(jù)說這一切的起因,就是從妙音寺里遞出來的一封信。
顧安心里頭自個兒回想著這些消息,也有點后悔,他當日如果早知道這位突然站出來的師兄有這般影響力,他也就不死拗著要凈涪師兄替他了卻這段塵緣了。
不是說顧安舍不得這樣的一次難得機緣,而是因為凈涪佛身的影響力太過恐怖,他怕凈涪佛身在中間一插手,能叫顧家?guī)装賻浊甓季彶贿^勁來。
那樣的話,對顧家來說,處罰就太重了。
但顧安自己心里也明白,現(xiàn)在想要后悔已經來不及了。
凈涪佛身可不是他說想請來就請來,想送走就送走的人物。就是可以,顧安自己也沒那個臉面,他做不來這樣的事情。
凈涪佛身何等人物?顧安這樣的顧慮,他只看一眼就明白了。
不過一時半會兒的,凈涪佛身也沒急著開口,而是等了一下,才道:“這點師弟盡管放心,我會注意的!
既然凈涪佛身都這樣說了,顧安也只能點頭了。
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他也就只能相信凈涪佛身了。
顧安沉默了下來,一時沒有說話,凈涪佛身卻想要多問一點,“關于顧家,師弟有什么想法嗎?”
顧安所在的顧家,認真說起來,是另一個顧家的旁支。但和那個官宦層出、代代傳承的顧家比起來,顧安所在的顧家專注于商賈之事,家中亦是難得的豪富。
顧安搖搖頭,對家財萬貫的顧家完全沒有想法。
從最開始到現(xiàn)如今,他的心意都沒有變過——就是脫離顧家,出家修行。
不在乎他有沒有修行的緣法,只要他能皈依佛門就好。
凈涪佛身點了點頭,卻還是問得更仔細一點。
“那么,顧家大宅院里頭呢?”他看著顧安,點出了一連串的名單,“顧大爺、顧大奶奶和顧老爺,甚至顧夫人呢?他們師弟你想要怎么處理?”
“顧家大宅院里頭?”顧安苦笑了一下,才將他斟酌了許久的計較跟凈涪佛身和盤托出,“顧大爺也就罷了,我”
作為一個男人,在外頭奔走著忙碌的時候,被自家親爹帶上了綠帽子,顧大爺滿腔悲憤以致后來終于下狠手動作,顧安完全可以理解,但要叫他完全不介意,又怎么可能做得到?
要知道,在表相沒有被戳破之前,顧安還一直以為,那個人就是他的親爹。
他做不到還手報復顧大爺,又做不到完全不計較,所以只能是兩清。
“顧大奶奶我希望她能離開顧家,到一處安靜而且干凈的地方過安穩(wěn)的生活。”
顧大奶奶,他的母親,是一個軟弱又悲哀的存在。
顧安怨不得她,恨不得她,卻也無法再親近她,所以也就只能這樣了。
凈涪佛身只是安靜地聽著,偶爾點點頭,沒說話。
“至于顧老爺,”提到這個人,顧安第一次咧開了嘴,露出一個笑容來,偏這個笑容格外的冷,“他那么喜歡當男人,不如就不當了吧!
凈涪佛身抬起視線看了顧安一眼,依舊只是點了一下頭。
說完顧老爺之后,顧安就沒再單獨提起某個人了。
事實上,顧安也不真不知道怎么面對顧夫人。
他其實知道,他在顧家日子只是面上光,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顧夫人,可是他能怪顧夫人嗎?他能怨她嗎?
不能的。
所以也就只能算了。
顧安靜默了半響后,忽然問凈涪佛身,“凈涪師兄,我是不是太沒用了?”
愛,愛不真切;恨,恨不夠深;狠,狠不下手
結果就像是現(xiàn)在他扒拉出來的那樣,格外的軟弱。
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沒用。
可是真要叫他想出一個能夠快意恩仇的法子來,他又想不到。
整件事情里,他確實是受害者,但受害者不是只有他一個,顧大爺、顧大奶奶、顧夫人,哪一個不是受害者?可在同時,他們這些人中,又有哪一個是真的清白無辜?
顧大爺不是,畢竟他會落難在外,雖然不是他親自下的手,卻也有他的手筆;顧大奶奶——這個他應該稱呼一聲母親的女人,也不是,因為真正對他動手的人,就是她;顧夫人同樣不是,他在顧家十余年的冰寒日子,十之**都是她在背后推動。
這些人都不是,那他就能算是了嗎?
他也不算。
不在于他做了什么,單只是他的存在,就提醒著所有人那些年到底都發(fā)生過什么事——他本身就是那一根刺。
他選擇不了出生,也決定不了自己的父母,甚至連影響他們都做不到。
這是一場悲劇。
他知道悲劇的源頭在哪里,偏偏他做不到。
那個人到底是他的生身父親
顧安苦笑起來。
凈涪佛身凝望著顧安,想了想,伸手一合。
“啪!
一聲脆響,落在這個忽然安靜下來的云房里,驚醒了沉溺在那種悲憤、無奈以及迷惘混沌中的顧安。
顧安慢慢地抬起頭,望向對面的年輕比丘。
他坐在蒲團上,身形安穩(wěn)如磐石,面色還如他一開始所見時候的平靜。甚至比起今日里初見時候的模樣來,這位師兄唇邊那點淺淡的笑意已經消散,倒更顯得他嚴肅認真。
顧安下意識地坐直了身體,打點起精神望著這位比丘。
他恍惚中知道,接下來這位比丘說的話,對他極其重要。
凈涪佛身見顧安擺正了態(tài)度,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但他再開口的時候,卻是問了顧安一個問題,“顧安師弟,你知道為什么我們修行,要了卻塵緣嗎?”
顧安愣了一下,下意識地順著凈涪佛身這個問題往下思考。
但他想了很久,都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也難怪,顧安這個年紀、這個閱歷,在顧家又是那樣尷尬的處境,能給出個什么樣的答案來?
他想了很久之后,才意識到這個問題,終于抬起頭迎上凈涪佛身,在凈涪佛身凝望著他的視線中慢慢地搖了搖頭,“請師兄指教。”
凈涪佛身卻是一笑,竟又問道:“那么我換一個問題。顧安師弟,你知道我佛門修的是什么嗎?”
這個問題其實更加玄乎,不過像這樣的問題,對于顧安這樣在一家寺廟里居住了一段時間,也算是耳濡目染過的小童來說,真要讓他自己說,是很難,可要找出一個‘借鑒’來的答案,卻是容易。
他也真的就在偶爾一個時間里聽師兄弟們閑聊說起過。
他想,或許凈涪師兄就是要的這個答案。
“心!彼Z氣有點飄,到底不甚肯定,“佛門修心!
凈涪佛身也確實就只是需要這樣的一個答案。
他點了點頭,應道:“沒錯,我佛門修的是心!
“師弟你想要入佛門修行”
顧安聽著,眼睛都亮起了微光。
“其實現(xiàn)在也可以。”
他皺了皺眉頭,想要反駁,但到底按捺下來了。
凈涪佛身仿若未見,還只說道,“但寺中師叔卻拒絕了你,只叫你了卻塵緣你知道是為什么嗎?”
顧安搖搖頭。
“因為顧家的那些事情,阻礙了你的心!
確實,顧安被凈味沙彌從外間帶回寺里的時候狀況極其糟糕,但后來都被寺里的師弟們醫(yī)治過了。
也就是說,打從顧安醒過來的那一刻開始,他身體上的毛病基本上就已經被人拔除了,再不會影響到他的生活,更別說會讓他渾渾噩噩地恍似個嬰兒般活著。
真正導致他那般狀態(tài)的,是他的心病。
他的身世、顧家的那些骯臟事情、他血脈親人對他的態(tài)度
這些種種,都在他心頭聚攏成無邊的陰影,硬生生將他壓成了那副樣子。
也正是因為這樣,寺里的老和尚才跟他提了那樣的一個要求。
顧家的那些事情阻礙了他的心,也只有當他真正地去面對顧家,了卻顧家的那些事情,他的心才會被解放,他也才能夠真正地開始修行。不然他怕是會連最基本的入定都做不到。
顧安愣住了。
他完全沒有想過會是這么個原因。
“所以”他喃喃自語,卻到底沒能繼續(xù)。
“所以,”還是凈涪佛身接過了他的話頭,“所以,所謂的了卻塵緣,就是要你面對你自己的過往,從那攤渾水中脫出身來!
說完這一句話之后,凈涪佛身就不再說話了,留顧安自己一個人思考。
他甚至都不再注意他那邊的情況,給自己滿上茶水后,就取過那部尚且殘缺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來慢慢翻看。
翻閱過一遍又一遍,直等到午膳的鈴聲響起,那邊廂木頭一樣呆坐著的顧安才終于又有了動靜。
他從座上站起,合掌向著凈涪佛身深深一拜,鄭重稱道:“多謝凈涪師兄指點!
凈涪佛身端端正正受了這一禮,然后就又給他還了一禮,“不過是閑言而已,這樣的事實,師弟你遲早都會知道的,不必這般在意!
顧安搖了搖頭,面上的陰霾卻是散去了大半。
不過他也沒跟凈涪佛身爭執(zhí),而是再次鄭重地跟凈涪佛身道:“顧家那邊的事情,就擺脫凈涪師兄了。”
凈涪佛身點了點頭。
但顧安頓了一頓后,卻是又道:“我還有一事,勞煩師兄替我一并處理了吧。”
凈涪佛身道:“師弟且說!
“勞煩師兄,”顧安也不拖沓,直接就道,“順道將我在顧家族譜上的名號抹去。”
他出生那年顧大爺不知內情,又愛重他這個長子,周歲后就將他的名號記在了族譜上
事情發(fā)展到如今這個局面,又何必將那個名字留在那里?
這個也就是順手的事情而已。
凈涪佛身直接就點頭應了下來。
見凈涪佛身應下,顧安臉上剩余的那些陰霾又散去了一多半,只剩下些許晦澀。
凈涪佛身看得清楚,這些頑固不去的晦澀陰暗,日后或許會對顧安多有影響,但更大的可能卻是不足為慮。
對于這個小童,凈涪佛身其實還是挺看好的。
不過也就只是看好而已,凈涪佛身沒想多做些什么。
所以送走了顧安之后,回到云房里的凈涪佛身便摸出了一個木匣子,又伸手取出里頭的一個巴掌大小的木傀儡來。
這個傀儡,是一個書生裝扮的青年男子。
凈涪佛身不過將這個傀儡隨意往外一拋,片刻后他的面前就站了一個和方才那個巴掌大小的木傀儡一般形容的青年書生來。
書生站在凈涪佛身面前,卻宛如生人。
他睜開眼睛看見凈涪佛身,想也不想,直接便就合掌躬身向他一拜,口中稱道:“主上。”
凈涪佛身完全沒在意他的稱呼,只將事情給交代了下去。
“你且去東河縣顧家將顧家那位大少奶奶帶出,給她挑選一處相對干凈的地方,讓她安置下來讓那顧老爺順便讓顧家新任當家將顧安的名字在他們家的族譜上抹去”
凈涪佛身甚至都不是交代完整,根本就只是簡單地將他想要的結果告訴面前的這個書生傀儡。
書生傀儡卻像是理解了一般,等到凈涪佛身將他的話交代完全之后,他又向凈涪佛身行了一禮,應道:“是,屬下記住了!
凈涪佛身完全不懷疑這具傀儡的能力,他再不多言,只是將他身上的那枚妙安寺弟子身份銘牌摘了下來遞過去,說道:“去吧!
書生傀儡接過銘牌,又是一福身,真就轉身離開了。
凈涪佛身又在他自己的位置上坐了,重新拿起那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翻看。
顧安不知道他自己才剛離開凈涪佛身的云房,后頭就有‘人’從那處云房中出來,找到他曾經的那個家去。
他出了凈涪佛身的云房后,全不顧忌一點點流逝的午膳時間,難得慢慢悠悠地行到飯?zhí)谩?br />
飯?zhí)美,一眾師兄弟已經入列了,各自都捧著一個瓷缽仔細而快速地咀嚼著。
顧安在門邊停了一下,目光直接就找到了坐在最末端的凈味沙彌。
他的側旁,還有一個空蕩蕩的蒲團——那是他的位置。
那個空蕩蕩的蒲團前方,也穩(wěn)穩(wěn)地擺放著一瓷缽的飯菜。
不用想都知道,那飯菜是他的,是凈味沙彌替他取過來的。
哪怕還沒有走近,沒真正地聞到那瓷缽飯菜透出的香味,顧安也知道那瓷缽里盛著的飯菜是何等的美味。
那是他最喜歡的飯食。
顧安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
凈味沙彌察覺到他的靠近,抬起頭來看見他,笑著對他招招手,示意他快點過來坐。
不知什么時候也笑了起來的顧安走過去坐下,捧起那個瓷缽放到鼻端深深地嗅了嗅,轉頭對凈味沙彌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無聲地道了聲謝。
凈味沙彌卻是瞪了他幾眼,直接端起他自己的那個瓷缽,快速將瓷缽里的飯食扒拉進嘴巴里,填堵他咕咕叫了許久的肚子。
明明噴香的飯菜就擺放在面前,明明他饑腸轆轆,卻偏就是不能吃,這是何等的折磨?!
他都不敢相信,這樣的折磨他也能給撐下來
都怪顧安這個家伙。
等填飽了肚子,一定要找他算賬
凈味沙彌的腦海閃過這許多念頭,卻很快就被全部拋開去了,只將他自己的腦袋埋在瓷缽里,快速地咀嚼著嘴巴里的食物。
寺里午膳時間本來就有限,又因著等顧安浪費了許多時間,現(xiàn)在的凈味沙彌哪里還有時間想其他?
吃才是一切!
便連顧安也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沒的了,就只顧著往自己嘴里扒拉食物。
好不容易趕在午膳時間真正結束之前解決掉所有食物,凈味沙彌終于能抽出空來跟顧安算賬了。
但他看著顧安臉上傻傻的笑容,到底哼哼了兩聲,就丟開了這件事。
這個家伙
還是算了吧,跟他計較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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