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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石老爺這個所求, 凈涪佛身其實沒覺得有什么意外。
但凡是人都有所求, 或求自身豐益長久, 或求家族、家國、家園甚至是族脈興旺, 從無例外。石老爺此人,雖則重利, 但到底是一個合格的大家家主。一家家主, 求的無非也就是家族興旺的問題了。更何況, 石家那樣的一個大商賈, 如果沒有自身實力的護持, 簡直就是一塊人人可以咬上一口的大肥肉, 如何能不叫人垂涎心動?
石老爺對于石家富貴表面下面潛藏著的那種種危機看得清楚,也常為此憂心忡忡, 他想要為他石家尋找一條無后顧之憂的昌盛道路還真的再理所當然不過了。
但是
“想要給石家找出一條切實可行的昌盛道路”凈涪佛身沉吟了一遍,半響沒有言語。
他也少有地沉默下來。
石家老爺這胃口也太大了吧,就不怕這肉太硬實, 一口下去沒吃到肉不說, 還會崩了他的牙口?
石老爺注意到凈涪佛身的遲疑,不過他也沒覺得如何心慌,還是眼觀鼻鼻觀心地穩穩坐在位置上,等待著凈涪佛身與他說話。
這本也是商家做買賣時候的慣常把戲了。
先是獅子大開口, 然后就是坐地還價。至于誰能真正占到便宜, 誰又會被狠狠地刮上一筆, 那就要看雙方各自的手段了。
石老爺不急不躁, 石少爺卻是沒有那份養氣功夫。他不時地抬眼觀察凈涪佛身的臉色, 生怕凈涪佛身被他父親這番為難給氣著了。
石少爺心下也想過,還不斷地提醒自己,一定要仔細注意這廳上的狀況,一旦事有不諧,他哪怕是豁出去被他爹跪祠堂,也得勸住他爹。
知子莫若父,石少爺的這份心思和考量,石老爺都是知道的,他在心里哼哼了兩聲,到底沒硬拉著石少爺跟他站同一立場上,由得他去。
當然,這里頭的放縱到底有多少是為了應對凈涪佛身的兩手準備,那就是見仁見智的問題了。
凈涪佛身沉默得半響,忽然笑答道:“檀越若真有心,那盡心教養兒孫就是了。”
石老爺眉毛一動,抬眼看凈涪佛身。
“石老爺你盡心教導兒孫,石家兒孫又盡心地教導他們的兒孫。”凈涪佛身話卻還在繼續,“如此代代效仿,代代皆有支撐門庭的麒麟子出世,石家又何愁不能萬萬年興旺發達?”
石老爺心里猛地就竄起了一股火來。
盡說的廢話,誰還不知道家族若代代皆有支撐門庭的麒麟子出世,必能代代興旺?不說代代,每三代出一位有能力的麒麟子,得他盡心支撐石家門戶,石家都能一直興旺下去。可是這話說得容易,做出來
呵呵,這萬萬年以來,誰又真的看見這世間出現過這樣一個家族?
石老爺心里氣,面上卻也不顯分毫。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我又何嘗就不知道這個道理呢?可是難啊。”
凈涪佛身也跟著嘆氣,虛虛地安撫了幾句,卻總沒落到個實處。
凈涪佛身不接茬,石老爺卻也能夠把持得住,他跟凈涪佛身東拉西扯地翻起這景浩界萬萬年里頭出現過又消失得毫無蹤影的各個家族的歷史,掰扯他們家族中曾經出過的一位位人杰。
說得興起的時候,石老爺臉上也真正地開起了染坊。
歡喜的、悲痛的、哀戚的、無奈的、嘆息的弄得他自己就是那些個家族的族人一樣的。
凈涪佛身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石老爺談古論今滔滔不絕,偶爾在石老爺調轉視線過來尋求他的意見的時候,發表上兩句看法,再搭上幾句經文,然后才會再將話題拋還給石老爺,看著他開始下一輪的表演。
凈涪佛身和石老爺之間的這一場你來我往,石老爺自己心驚不說,便連石少爺心里頭也都是震撼非常,隨著他們兩人之間的言語,心神投入到他的表情能跟石老爺臉上的表情同步。
這兩張同步同調的臉色,再搭上他們父子相似的相貌輪廓,錯一眼看,幾乎能讓人懷疑自己是不是眼睛晃了,居然會看見兩張一模一樣的臉。
凈涪佛身看見,心里難免有點好笑,便也就沒打斷石老爺,由著事情繼續往下發展。
這樣的后續或許只能引凈涪佛身一笑,卻必定會叫石老爺哭笑不得。
畢竟么,他家里的這個小毛孩兒還是太嫩了點,扛不住大事
趁著凈涪佛身再一次扯上佛典上經文的當口,石老爺露出一個苦笑,夸張地連連搖頭,嘆道:“師父大才,不愧是妙音寺里出來的比丘僧,小老頭我今日和凈涪師父這一敘,真是獲益匪淺,獲益匪淺啊”
似乎光說話還不夠,石老爺還特意離座,站到凈涪佛身身前不遠處的位置,合掌向著凈涪佛身深深地拜了一拜。
說是告饒也好,說是認輸也罷,總之,石老爺這一回也是真的退了一步。
凈涪佛身抬手扶起石老爺,相當誠實謙虛地道:“哪里哪里,不過是多翻閱了幾步經典而已。倒是檀越你見識非凡,既然對這些大家舊事如此了解,也實在是難得。”
說罷,凈涪佛身還嘆道:“檀越有這一份見識,能以此指引石家前行,又何愁石家不能昌盛繁榮?”
石老爺聽得最后的那半句話是真的心頭生疼,但凈涪是什么人,真能輕易被石老爺吃定了去?
石老爺怏怏一陣,才打點起精神,跟凈涪佛身嘆道:“這些打架舊事我是熟知,也確實能教導于一眾晚輩,但可惜”
可惜知道歸知道,真正能夠從這些大家舊事里汲取出經驗,并拿這些經驗來指引他們前行的,十不全一。不不不,一百個人里頭能出一兩個就已經是很了不得了。
凈涪佛身也是搖頭著嘆了一聲,保持著沉默。
石老爺看了看凈涪佛身臉色,心中念頭電轉,然后在頃刻間拿定一個主意。
他低垂下眼瞼,放松身體,甚至連肩膀都垮了下去,做出一副失落、無奈的樣子。
與此同時,更有低到近乎不可耳聞的聲音傳出,無可奈何地散入空氣中。
“真的就沒有辦法了嗎?”
凈涪佛身垂眸合掌,低唱了一聲佛號,“南無阿彌陀佛。”
僅只是一聲佛號,卻已經勝過了千言萬語。其實如果凈涪佛身的閉口禪沒有破去,他這時候連這聲佛唱都不用說,只擺出一個動作來就已經足夠了。
不得不說,在這一個瞬息間,凈涪佛身都要懷念起了他修持閉口禪的那些年了。
但這樣的雜念尚且沒有成形,就被凈涪佛身自己打散了去。
這一場沒有鋒芒的暗斗,看得旁邊的石少爺都是異彩連連。
然而,不說凈涪佛身,便連他父親石老爺都無暇分·身來關注他。
石老爺敗下陣去,眼瞼一垂,“不說長久昌盛,只是五代十代的,也不行嗎?”
要保石家五代十代繁榮昌盛,以凈涪佛身的能力來說,其實還真不算是一個問題。可凈涪佛身卻不能應,現如今景浩界都是個什么狀況,凈涪佛身可真是比現今景浩界上的所有人都要清楚——那真的是沒有最糟糕只有更糟糕。
在這樣的局勢下,面對著那幾乎可以預見的未來,凈涪佛身連他們自己的周全都沒有把握,哪里真能應他石家這個請求?
別到時候沒能順利了卻得了他們之間這一段因《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貝葉而來的因果,反而還在因果糾纏之下被困得死死的。
凈涪佛身不想挖坑坑了他自己,但這里頭的緣由,他也確實是需要跟石老爺說清楚。
這是一個交代,或許還能算是一個提醒。
他也無奈地笑了起來,“別人可能不會太清楚,可作為石家家主,檀越你應該是知道的。”
知道?知道什么?
石老爺抬眼望定凈涪佛身,原本松松垮垮地攤出一個無奈、無力姿態來的肩、背也都已經挺得筆直,而在這筆直筆直的肩、背支撐下,哪怕石老爺身體已經開始發福,也依舊還是叫人眼前一亮。
凈涪佛身卻沒看他,他放開了目光,望向客廳外間浩渺寬廣的天穹,臉色間透出幾分悲憫。
“當今天下,各處農地減收,人心混亂,禮樂漸崩”
石老爺臉色格外肅穆,旁邊的石少爺也已經完全聽愣了。
“這是”凈涪佛身又一次抬起雙手,在胸前豎合成掌,“天地大劫將臨的征兆。”
石老爺啞口無言。
哪怕凈涪佛身沒有再繼續往下說,也似乎沒有再想說的意思,但石老爺也已經明白地領悟了面前這個年輕比丘話語間未盡的意思。
天地大劫降臨,世人能得保存自身已經是艱難,他若還真要保石家五代十代地繁榮昌盛,那才是傻。
石老爺有心想不信。可哪怕他自己也知道,凈涪這個比丘僧還真沒有誑他。
他說的都是事實。
石老爺這一次沒有癱坐在椅子上,他肩背挺得筆直,沉吟半響后,也摒棄了所有的技巧,直接地將自己的條件擺了出來,“倘若可以,老朽能否請師父保我石家血脈傳承綿延?”
老朽這個自稱從石老爺話中脫出,配著石老爺那張保養得宜的臉,實在可笑。然而這客廳里頭的所有人,卻沒有這樣的一份心情。
“血脈傳承綿延的時間,可有計較?”
聽得凈涪佛身問起這個,石老爺并不奇怪,他也沒再想要跟凈涪佛身討價還價,直接問凈涪佛身道:“依師父你看,以剛才那一片《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的價值來看,你能保我石家血脈傳承不衰多長時間呢?”
石老爺不是沒有聽說過因果。作為一個還算成功的商人,他對“因果”這兩個字有他自己的理解。
而這份理解,用一個簡單粗暴的詞來形容,那就是“買賣”。
雖然這份理解相當片面,但在石老爺自己來看,已經是夠用了。
石老爺這樣直接而干脆地問起,凈涪佛身也沒再跟他推諉來去,他更沒有占他便宜。
“血脈傳承綿延,其中干系甚多,不是單只因我而起,更多的,其實還是因為你們石家人自己。”
但凡石家人,他一生所有作為而造就的福報與罪孽,都將隨著種種因緣牽系,著落在他自己、家人、族人的身上。這些福報與罪孽,才是真正決定他們石家綿遠與興旺的原因。
如果石家人代代都有福報庇佑,即便不勞動凈涪佛身,在景浩界天道的護持下,也可以綿延不衰。
當然,這里頭的一切基礎,是景浩界天道安好,世界運轉無瑕。
倘若無執童子對景浩界真正動手,景浩界天道徹底崩碎,再無力護持世界,他們石家人不能逃離出世界,與世界同時毀滅,那就無所謂的血脈綿延了。
石老爺靜靜地聽著凈涪佛身的解釋,又仔細考慮過一會兒之后,他看著凈涪佛身,“那么,那一片《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又能請凈涪師父你出手護持我石家血脈傳承綿延多少次呢?”
“哦?”凈涪佛身眼神奇異地看了石老爺一眼,“你就這么相信我?”
世界大劫將臨,沒有誰能夠篤定自己能從這一場大劫中安然脫身,凈涪佛身也不能,可石老爺居然會想要做出這樣的決定,將他石家當籌碼,壓在那一個可能上?
石老爺苦笑了一下。
在這短短幾個回合的較量里,石老爺“苦笑”的次數著實不少,別說凈涪佛身,就連石老爺自己來數,也是數不清的。但凈涪佛身也知道,石老爺先前那么多的“苦笑”里,其實也只有這一個“苦笑”,真的有著苦澀的意味。
石老爺答道:“我相信凈涪師父你起碼能留到最后。”
哪怕整個景浩界里的人都死精光了,這位比丘僧也必定能夠留到最后。
凈涪佛身看了石老爺一眼,“檀越還記不記得,在世界之外還有世界?”
石老爺渾身一個激靈,才從凈涪佛身這個提醒想到了什么。
“是了!是了”
“在世界之外,還有世界!”
“世界之外,還有世界!”
石老爺將這句話來來回回地重復了好幾遍,又愣怔半響,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
凈涪佛身保持沉默,讓石老爺好好地整理他自己的思路。
意外又不意外的,石老爺再開口的時候,問的還是他先前問凈涪佛身的那個問題。“凈涪師父,以那一片《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的價值,能請你出手護持我石家血脈傳承多少次呢?”
凈涪佛身相當務實,他答道:“這得看情況。”
石老爺一愣,忍不住抬眼打量了凈涪佛身幾眼,笑道:“凈涪師父,你若不是僧人的話,可以”嘗試著去做一個商人。
當然,后半句話石老爺將它們每一個字都留在了他自己的嘴巴里了。
在景浩界中,僧人和商人的差距那么龐大,他怎么好意思說這樣的話?
凈涪佛身不置可否。
石老爺自嘲地笑了一下,很快就整理了心思,重新考慮現下擺在他面前的那個問題。
但許久之后,石老爺到底還是離座站起,向著凈涪佛身拜了一拜,道:“那就看情況再說吧。”
凈涪佛身看了看石老爺,“你確定嗎?”
石老爺點點頭,“倘若凈涪師父你覺得足夠了,那就撒開手去。但請凈涪師父應我,在你最后一次襄助我石家的時候,能夠通知我石家的后輩。”
這本來也是理所應當之事。
凈涪佛身點點頭,伸手從他的隨身褡褳里摸出一塊木牌來。
他當著石老爺的面,屈起手指在這塊木牌上面仔細地勾勾描描了好一會兒。待到完工之后,他還打量了那塊木牌上的圖案兩眼,見這木牌上的圖案無一處不妥之后,才一指點落在那塊木牌上。
一點金色的佛光頃刻爆開,將整塊木牌團團裹住。包裹得半響后,這團金色佛光才沒入那片木牌中消失不見。
凈涪佛身將這塊木牌遞給了石老爺,“這東西你拿著,到了時候,我自會出手。”
石老爺雙手接過,面上極其鄭重,“多謝凈涪師父。”
這一句話的工夫,石老爺的目光已經在他手上捧著的那塊木牌上轉過了一圈。
這塊木牌材質特異,非是石老爺見過的神木,但就石老爺所見,那些被他仔細收起的神木較之這一塊木牌的材質來,真的是多有不如。
雙方之間的差距其實也真的很好理解。
到底凈涪佛身的身份、修為都擺在那里,他手上的東西,怎么會差的了?
然而,這一塊木牌上最為叫人挪不開眼去的,還真不是這塊木牌的材質,而是木牌上刻著的觀音像。
石老爺定定地看得木牌上的觀音像許久,才被凈涪佛身的聲音拉回心神。
卻是凈涪佛身邊搖搖頭邊說道,“因果而已,檀越不必如此客氣。”
石老爺搖搖頭,領著一旁還在愣神的石少爺就要拜了下去。
凈涪佛身抬手一扶,就將他們扶定了。
“檀越真不必如此客氣。”
石老爺笑了一下,卻是開口道:“可是我還想要跟凈涪師父你請一部經書的啊”
凈涪佛身聽著這句話,面色不改,將一部他新謄抄出來的經書雙手捧給他之后,又閑談得幾句,便跟石老爺請辭。
石老爺沒有留。
不是他不想留客,而是他隱約猜到凈涪佛身的時間急迫,遠不如外人所想象的那般清閑。
辭別了石老爺,走出石家之后,凈涪佛身也沒如何停留,抬腳就往離他最近的那一片貝葉所在走去。
這邊妙潭寺界域的凈涪佛身日夜兼程地趕路,那邊天魔宗界域的白凌卻是滿身鮮血地倚在五色幼鹿身側,被五色幼鹿拿牙口咬著、拖著地從一處虛空中走了出來。
明明身上到處都是傷,卻是這樣粗暴兇殘的待遇,若是換了個人,再換上個對象,怕是會鬧將起來。
到底是傷患呢!這樣對他,是生怕他身上傷勢淺薄,不足以取走他的性命還是怎的?
但因為面前的是五色幼鹿,所以即便頭昏腦沉、四肢乏力、身體虛弱到就只剩下一口氣,白凌也仍然沒有對五色幼鹿埋怨上一言半語。他甚至還對五色幼鹿笑,問它道:“師兄,秘境怎么樣了?”
五色幼鹿松口放開白凌,不過在看著他軟軟癱落地上的時候,五色幼鹿眼底難得地閃過一絲愧疚。
因著這絲愧疚,它甩了甩頭,頭上那棱角處就落下一道彩光,散在白凌身上。
不過因為五色幼鹿本身的狀態也不怎么好,這道落在白凌身上的彩光遠不如它其他時候的那樣明亮璀璨,它甚至還透出了一種莫名的虛弱感覺。
可即便如此,當這一道彩光徹底散去的時候,白凌身體的狀況已經好轉太多。
雖然他還是重傷垂危的狀態,但比起剛才只剩下一口氣的模樣來,卻真是要好上太多了。
白凌自然也是知道的,他咧開嘴,對五色幼鹿笑笑,“多謝師兄。”
五色幼鹿哼哼了兩聲,回頭瞥了一眼他們走出的虛空所在,不輕不重地叫喚了一聲:“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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