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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泉禪師在一旁聽見, 不由得偏了目光過去看了看朱蕪,見小姑娘臉上眼中都閃爍著明耀的光芒,“呵呵”笑了笑。
朱蕪小姑娘也不知怎么的偏就聽見,轉了頭倔強地迎上祖泉禪師的目光。
祖泉禪師并不生氣,反又對著她擠眉笑。
他們一老一小兩人的動作并不大,但隨著凈涪佛身身影漸漸遠去, 旁邊的人陸續收回他們的注意力,自然就將這一番往來都看在了眼內。
泉鳴山上的沙彌、比丘們還好, 只是覺得小姑娘趣致可愛而已, 但趙承正和趙立毅兩人的心情卻比早先時候還要沉重。
可祖泉禪師并沒有理會他們, 見過朱蕪兩姐妹一面之后,就獨自一人回了他自己的禪院。
過不多時,一封書信從他的禪院流出,迅疾且無聲地向著妙音寺縱去。
凈涪佛身知曉祖泉禪師的動作,也約莫能夠猜出那封書信的內容,不過他也沒多在意, 仍舊步步向著下一片貝葉所在的地方行去。
這一走,就又是一月余的時間。
一個清閑的午后,凈涪佛身在一處擠擠攘攘塞了好幾戶人家的小院前停了下來。
看見突然在院門前停下, 抬眼觀察院子的凈涪佛身, 院前忙活的幾個老人相互看了看, 又湊在一起低聲嘀咕了幾句, 才有一個老婦人放下手上的東西, 上前來跟凈涪佛身合掌見禮。
“小師父, 你找誰啊?”
凈涪佛身回了一禮,抬手指向院子里的某一扇窗戶,問道:“婆婆,請問那家人家有人在嗎?”
“那家人家?”老婦人轉頭向凈涪佛身指的那個方向看了看,恍然大悟,“在的在的。”
她跟凈涪佛身說完,回頭就高聲喚道:“老張頭,老張頭,有人找你!”
傳完話之后,老婦人回頭又看了看凈涪佛身,“小師父長得可真俊,老婆子我都沒有見過這么俊的人。快,快進來。”
“誰啊?”
還沒等凈涪佛身應答,屋里頭就有人從里頭掀開門簾走了出來。
那是一個滿臉愁苦的老漢。
老漢睜著一雙渾濁的眼睛往院子里看了看,一眼就望見了站在院門不遠處的凈涪佛身。
那一瞬間,凈涪佛身明白看見那雙渾濁昏沉的眼睛里炸起了一片亮光。
像是從無盡黑暗里見到的一線光亮似的。
老婆婆正待要回答,就見那老張頭已經幾步躥到近前,抬手就要去拉凈涪佛身。
老婆婆第一時間就想要攔下。
不過她的手才將將抬起,老張頭自己就將手收回去了。似乎是生怕自己太過激動冒犯了凈涪佛身,老張頭還將他的手往背后塞了塞。
“是師父你找我?”
凈涪佛身點頭,應道:“是小僧我。”
老張頭一時歡喜得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凈涪佛身笑了一下,問道:“不知老檀越有沒有空暇,我們找個地方說話?”
“有有有。”老張頭不住點頭,又將凈涪佛身往屋里請。
凈涪佛身偏頭對老婆婆點頭致謝,就跟在老張頭后頭往屋里去。
這一個小院應該是幾戶人家合租,凈涪佛身跟在老張頭往他租住的那處廂房走的時候,還看見好幾個人從隔斷里探出頭來打量他。
不時,這些人還會跟老張頭打幾聲招呼。
老張頭也熟絡地一一回應。
看得出來,他們之間的關系應該很好。
凈涪佛身迎著這些看來的目光一一點頭,然后就跟著老張頭入了廂房。
廂房不大,南邊靠墻的一邊還設了一個長長的大炕,炕上坐著幾個才剛六七歲的小童。另一邊靠墻的地方還擺著幾個木柜,柜門掩得嚴實,但里頭放的應該都是些家當之類的。
炕前則是錯落有致地擺放著一堆木頭,木頭中央是一張木凳子,旁邊還擺放著些刀、刨之類的工具。
顯然,老張頭剛才就是坐在那里忙活。
凈涪佛身入了屋,略略站了站,目光微不可察地在其中一個小童身上停了停。
小童很有些瘦小,臉色更是蒼白,看著早前應該是受了不少罪。而那雙眼睛隱隱流轉出來的靈光又證明了他的機靈聰穎。
曾經受過大罪的、機靈聰穎的小童……
不容易接近。
于是凈涪佛身只是看了一眼,就將目光收了回來。
老張頭左右看了看,干瘦的臉皮都忍不住開始發紅。
但他家就是這般窮,一時半會兒的,他也沒有辦法收拾出一處妥當地方來招待凈涪佛身。
想了想,他干脆也不去搬那個木凳子了,直接將凈涪佛身往炕上請。
那些小童見得老張頭帶著一個光頭僧人回來,都已經跳下炕床安安靜靜地站到一旁去了,倒也不需要老張頭再吩咐他們騰地方。
凈涪佛身也不講究,真就在炕上坐了。
見在炕上落座的凈涪佛身臉色不變,老張頭心里又更松了一口氣,便催著圍攏在他身邊的這三四個小童叫人,接著又催人去倒水來。
一個女童利索應了,轉身就出了廂房。過不了一小會兒,她就端著一碗溫涼的白開水慢慢地走了過來。
是真的碗。
質地粗糲的灰色瓦碗。
凈涪佛身雙手接過,謝了一聲,又端起瓦碗碰到唇邊喝了一半。
老張頭等了等,等到凈涪佛身將碗放下之后,他才問道:“小師父,你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嗎?”
還沒等凈涪佛身回答,他就急急地道,“小師父放心,大件小件的佛龕、木蓮……只要你拿出木料,拿出樣式,我老張頭都能做。”
“小師父可以去問問,我老張頭的字號可也算是響亮的。做出來的東西方圓百里都有贊的,再有,您備下的材料我會統都用在你要做的物件上,多出來的也都會還你,絕對不會虧了你的材料。”
旁邊的幾個小童聽得,也都一眨不眨地盯著凈涪佛身。
當然,他們也只是盯著而已,并沒有開口央求或者催促他。
凈涪佛身靜靜聽著,等到老張頭好不容易停住話頭,他才說道,“實在對不起,老檀越可能誤會了,小僧我沒有想要打什么物件……”
老張頭很有些氣餒,便連旁邊的那幾個小童無聲對視了幾眼,都有些泄氣。
“沒,沒什么。是我想錯了,是我想錯了而已……”緩了一小會兒后,老張頭勉強打點起精神,問道,“那小師父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嗎?”
凈涪佛身答道,“小僧我想跟老檀越你換一樣東西。”
“換東西?”老張頭完全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一個答案,他奇怪地看了看凈涪佛身,目光在他身上轉了又轉,忽然想起了什么,禁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
凈涪佛身靜靜地看著他。
老張頭張著嘴,結結巴巴地問道:“小,小師父你……你的法號,是什么……”
凈涪佛身微笑合掌,答道:“小僧法號凈涪。”
老張頭又喃喃問:“妙……妙音寺的……凈涪……比丘?”
凈涪佛身點點頭。
老張頭木木地坐在原地,久久無法回神。
幾個小童不知道老張頭為什么這般震駭,看了看老張頭,又看看凈涪佛身,目光一刻不停地來回轉悠。
小童們滴溜溜地看了一陣,忽然,最先被凈涪佛身留意的那個小童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打量凈涪佛身。
半響后,這個小童回頭看了看愣神的老張頭,想了想,微微用力推了推。
他這一推就推了好幾下,才算是將老張頭的心神給帶了回來。
老張頭深吸幾口氣,直愣愣地看著凈涪佛身,問道:“凈涪師父,你想要換的東西是,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嗎?”
凈涪佛身很誠實地點頭。
這本來就是瞞不了的事情。
老張頭愣愣盯著凈涪佛身,很快吐出一口長氣,卻正色道:“如果老張頭我這里真有一部分《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在,甭管是什么東西,凈涪師父拿去就是了。”
凈涪佛身坐在原地沒有動,直直地看著他。
老張頭卻沒有改變主意,他尤其補充了一句,“不需要再給我補什么東西。”
那個特別機靈的小童回過神,很認真地打量了老張頭一陣,竟也沒有說些什么。
凈涪佛身忽然笑了起來,他問道:“老檀越可是信眾?”
老張頭有點奇怪。
明明他們說的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的事情,怎么說著說著,話就趕到這里來了?
但奇怪歸奇怪,凈涪佛身問了,他也就很誠實地答道,“是。我從小時候跟著父親學木工開始,就跟著父親拜佛。”
說到這里,老張頭還特別自豪地挺了挺胸膛,“我們家幾輩人都信佛。”
就因為他們老張家幾代都信佛,都敬佛,所以他們老張家做出來的那些佛龕、木蓮等等東西,不管大件還是小件,就是跟別人做出來的不一樣。
他們家做出來的東西,嘿嘿嘿,據貴人說,可是有著一股別人家沒有的意!
什么是意,老張頭不知道,但他記得那位貴人就是這樣贊的。
也是因為這個,他們家在全國的匠戶里頭都是有頭有面的那一家。
但可惜了……
想起往昔,又想到如今,老張頭已經挺起的胸膛又不自覺地往回縮了縮。
凈涪佛身稍稍頓了頓,才道,“老檀越既是我佛門信眾,我為佛門弟子,卻也不能白白地虧了老檀越的東西不是?所以該給的,小僧我還是希望老檀越你能夠收下。”
老張頭聽得凈涪佛身的話,心中很有些感嘆。
“更何況,”凈涪佛身趁機又道,“現如今的世道也不安全,老檀越就是不想著自己,也得想一想這些小檀越們啊……”
老張頭望向了這些因為有客來所以緊挨在他身邊的小童們。
大的,小的,男的,女的……
老張頭嘆了一口氣。
這些小家伙都是他近兩三年年陸陸續續在外頭撿回來的。剛剛撿回來的時候,他們的狀況都不怎么好。他仔細著養了這么久,才叫他們臉上添上些血色……
罷了,老張頭嘆了一口氣。
“……就照凈涪師父你說的辦。”他道。
凈涪佛身左右看了一圈,先問老張頭道:“老檀越,這屋里的東西,我都可以看看嗎?”
老張頭自然答道,“可以的,都可以……”
凈涪佛身點點頭,然后他才從炕床上下來,走向那靠近院子的窗戶邊上,手在那擺放在窗戶邊上的幾個生肖塑像里頭拂過,卻沒有直接拿起那里頭中的任何一個,而是轉了頭回來,詢問也似地望向老張頭。
老張頭看見凈涪佛身身前的那幾個生肖塑像,猶疑了一下,道:“凈涪師父,那些……那些不是我的東西,我不好……”
凈涪佛身理解地點點頭,問道:“那這些生肖的主人是?”
老張頭看向了圍坐在他身邊的那幾個小童。
才剛給凈涪佛身送上茶水的那位小姑娘瑟縮了一下,但自覺自己在兄弟姐妹中年紀最長,是大姐,便鼓足了勇氣,看著凈涪佛身問道:“凈涪師父……”
她學著老張頭稱呼凈涪佛身。
“這些生肖,你是想要哪一個?”
“蛇。”凈涪佛身答道,“我想要蛇形生肖。”
蛇形?
所有人,包括屋里的孩子和老張頭這個大人,都望向了那個身形瘦小的男童。
凈涪佛身也自然而然地跟隨著他們的動作,將目光轉向了那個男童身上。
沐浴在所有人目光中的男童先是看了看凈涪佛身身前的那個蛇形泥塑生肖,然后抬起目光直直地望入凈涪佛身的眼底。
好半響之后,他才點點頭,“可以。”
凈涪佛身第一次聽見小童開口說話。他的聲音竟不是尋常孩童慣有的童聲,而是更沙更啞的嗓音。
凈涪佛身眸光不動,只是笑著微微合掌,算是拜禮,道:“謝謝。”
然后,凈涪佛身才又轉過身去,伸手將那個長蛇形的泥塑生肖取了下來。
老張頭始終沒有阻攔,就坐在炕床上看著凈涪佛身動作。
見得凈涪佛身取出那個蛇形生肖塑像,老張頭低頭看了小童一眼。
小童正一眨不眨地看著凈涪佛身,看著他手上的那個泥蛇。
凈涪佛身將那長蛇生肖拿在手上看了看,手指微微收攏,便有一縷金色的佛光升起,將一整個長蛇生肖拿在罩在了里頭。
小童定定地看著那個泥塑的長蛇,看著它在金色佛光中拖拽變形,最終變化成一片雪白柔軟的紙張。
可以在上面書寫文字的紙張。
這就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了嗎?
小童在心中問道,然后,又有一個聲音在他心底響起。
是的,這就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了。
凈涪佛身將那第三十一片貝葉拿在手里,回過身來向小童一禮,“多謝小檀越。”
小童抿著唇搖頭,卻不說話。
凈涪佛身很快將那第三十一片貝葉收起,重新在炕床上落座。
“我從小檀越這里拿走了長蛇生肖,小檀越你又想要些什么呢?”
小童沉默半響,忽然開口道,“張行,我叫張行。”
老張頭在旁邊聽見,不知怎么的,竟笑了起來,甚至笑著笑著,笑出了淚花。
張行小童回身看見,抿著唇,伸手在老張頭那長滿厚繭的大手上拍了拍。
老張頭很快抹去眼淚,又將張行小童向凈涪佛身的方向推了推。
邊推,他邊低聲道:“凈涪師父問你呢,你好好跟凈涪師父說話,啊?”
小童又看了看老張頭,確定他是真的沒有問題,才鄭重地點頭,望向凈涪佛身。
凈涪佛身絲毫不生氣,他又笑著將問題跟張行小童重新問了一遍。
想要些什么?
張行小童默默地問著自己,又轉頭往窗臺的方向看了看。
那窗臺上還擺有兩個生肖塑像,猴的,虎的,但卻已經沒有了那個蛇形的生肖。
“想要……”他慢慢地道,“大家都好好的。”
所有人都知道,張行此時所說的那個“大家”,都包括了誰。
他的嗓音嘶啞,聽著不怎么悅耳,但這一句話卻是落到了一旁聽著的人的心坎里,叫人心中一酸,就要忍不住掉下淚來。
老張頭又抹了抹眼淚,才看向凈涪佛身,解釋道,“這孩子是我在路邊上撿到的。”
他將張行的事情全數跟凈涪佛身說了出來。
張行沒說話,就靜靜地聽著。
老張頭自己的表情還隨著他說的那些話不斷變化起伏,但張行這個當事人卻一臉平靜,就像是聽著旁人的、無關緊要的故事一樣的。
平靜到讓人心驚。
要知道,張行現如今也不過就是一個六七歲的小童而已。
凈涪佛身忍不住多看了張行一眼。
凈涪魔身此時尚且空閑,不知怎么的也聽了一耳朵,竟插話道,‘就張行現在顯露出來的心性,如果他有靈根,不如讓他走魔道。’
凈涪佛身淡淡回復道,‘如果真的有,他怕也不會愿意。’
凈涪魔身看了看張行身邊的老張頭,又看了看老張頭這處狹窄廂房里處處顯示出來的佛門痕跡,再看得張行一眼,嘆了一口氣,就悄無聲息地隱下去了。
家中忽然被泥石流淹沒,只得他一人死里逃生,流落街頭如何?流落街頭被人相中要賣去那些污七八糟的地方又如何?好不容易逃出人手又昏倒在路邊前途未卜如何?
這樣一番折騰,當時年紀不過五六歲的張行不也從絕境中逃了出來,被老張頭撫養著?
有老張頭這樣的人在旁邊指引著,不出意外張行是怎么都不會靠近魔門那邊的。
畢竟,老張頭可是個數代拜佛的虔誠佛門信眾。
凈涪佛身看著魔身靜默,自己仔細地看過張行,竟不顧魔身的隱遁,忽然開口道,‘你說,我們收徒,如何?’
‘收徒?’凈涪魔身是真的被凈涪佛身的突如其來給震了出來,‘你想要收徒?他,張行?’
凈涪佛身點頭,‘你不覺得這小子很不錯嗎?’
凈涪魔身沉默了一下,再次定睛打量那乖乖坐著的張行。
早先的時候,他還說過這個小子適合走魔道……
半響之后,凈涪魔身收回目光,‘我沒有意見。’
凈涪佛身起了念,魔身沒有意見,基本上,只要凈涪本尊沒有反對,就可以開始行事了。
凈涪佛身想了想,嘆道,‘還得再問過本尊。’
其實就凈涪佛身來看,凈涪本尊反對的可能性不大,不過贊同的可能性也同樣不大,也就是說,他可能會反對,也可能不反對。
處于兩可之間。
凈涪佛身自己其實本來沒有想過要收徒的,但他今日見到這張行,心里就有些不同。
張行這前六歲人生所歷經的坎坷,真能比得上人家六十年、六百年的人生的了。
天災與人禍,人心的善與惡,掙扎、反抗與順服……
所有他都經歷了一遍。
也許天災摧毀過他的家,但老張頭又給了他一個;也許人性的惡想要將他拖入深淵,但最終人性的善也將他拖了出來,讓他得以安穩享受陽光。
同時,他親手塑就的一座生肖塑像又讓他站到了凈涪佛身的面前,讓他可以對凈涪佛身說出他的愿望。
他說,“想要大家都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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