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長的一條巷子,靜得仿佛只剩下了陽光落在地上的聲音。
燕二太太立在那里紋絲不動,而她身邊的燕七更是身形挺直如箭。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動,就好像姚立達剛才的話不過是野狗吠了兩聲,燕宅的大門開著,燕九少爺、蕭宸、五枝、張彪、燕子忱的那些親兵早便站在外面的石磯上,親兵們個個拿著武器,面色兇狠地瞪著姚立達,被簇擁在中間的燕九少爺卓然而立,淡淡蔑睨著的神情仿佛眼前這個人就是一條野狗。
姚立達有著一張毫無特色的普通人的臉,只有那對眼睛透出毫不掩飾的囂張、得意、嘲弄和侵略性,這個人就是在北塞只手遮天的土霸王,就是欺上瞞下玩弄無數(shù)人命的那頭惡魔。此刻這惡魔正用他這對眼睛饒有興致地盯在燕二太太的臉上,期待著他想看到的神情出現(xiàn)。
“把東西卸車。”燕二太太卻是神色不變,平靜地吩咐著親兵們。
“是!”親兵們齊聲大喝,操著兵器氣勢洶洶地撥開堵在門口巷子里的姚立達帶來的一眾人,一部分圍過來將燕二太太和燕七護在中心往石磯上走,一部分人則去卸馬車上的東西。
“弟妹不愿相信這噩耗的心情我可以體會,”姚立達倒也不以為忤,一行說著一行從他的豪華馬車里鉆出來,居高臨下地負手立著,臉上做出關(guān)切的神色,眼里卻仍舊赤.裸裸地帶著笑,“可惜,這世上有些事不是我們不想讓它發(fā)生,它就不會發(fā)生的。對此我也很痛心,得到這個消息之后我亦和弟妹一樣,根本不敢相信,于是我立刻派人去核實,特意挑選了八名不怕死、功夫好的兵士,冒險直入蠻夷陣地,而后……在蠻夷陣地的邊緣,發(fā)現(xiàn)了被他們用我軍將士的首級堆搭成的京觀,在這京觀最頂端的木柱上懸挑著的,豁然是……子忱的尸身。”說至此處,姚立達向前壓下肩,直直地盯入已然邁上臺磯回過身來淡淡看著他的燕二太太的眼睛里去,仿佛想要透過這雙眼睛去看到她的心頭已是怎樣的一團血肉模糊。
“姚大人費心了。”燕二太太昂然迎著他的視線,“戰(zhàn)場上生生死死都是尋常事,戰(zhàn)場外的日子該怎么過也還要怎么過,就不耽誤大人的時間了,請便。”
說罷回身便要邁進院門去,卻聽得姚立達忽地提聲道了一句:“且慢!弟妹暫且留步,本官還有話說。”
自稱用上了“本官”,這便是要拿官級來壓人了,燕二太太只得停下腳,重新轉(zhuǎn)回頭來冷冷看著他。
“子忱既已陣亡,弟妹便算得是將士遺孀,按軍中賞罰條例,自該享有相應(yīng)憮恤,”姚立達一臉關(guān)心寬愛的笑,“公事要公辦嘛,該賞要賞、該安要安、該按規(guī)定辦的事也要按規(guī)定來辦……子忱既已不在,自是要有人及時頂上他的缺兒,軍中不可一日無將,按我朝律例,本官有在非常時期委任臨時下屬官員的權(quán)責(zé),因而子忱的職缺,本官已找了臨時人員暫代,所以么……這座游擊將軍的宅子……怕是要請弟妹盡快騰出來了。”
北塞官員的住宅都是朝廷按等級分發(fā)下來的,不論是調(diào)任還是卸職,這宅子都不歸官員個人所有,舊的官員離開,宅子就要給新的官員騰出來,除非你自己有錢到外面租宅子甚至買宅子住,這樣的宅子才屬于你個人、才可以自由留走,然而一般情況下哪個官員會去燒那個閑錢有免費的單位房子不住要自己花錢去住別的房子?燕子忱就更不會講究這些了,在北塞做了十年的游擊將軍,自始至終都是住在這座朝廷分撥的單位房里。
姚立達這是要將燕家的孤兒寡母趕出這可以擋風(fēng)遮雨的存身之處去,就在這燕子忱尸骨未寒的時候。
“姚大人既然已經(jīng)做到了這個地步,我等自也無話可說。”燕二太太諷刺地道。
“那么明日午時前,本官就讓暫代官員的家眷搬進來了,”姚立達卻立刻打蛇隨棍上,“那也是老老幼幼一大家子,總不好讓人家露宿街頭。”
“姚大人可還有什么其他的吩咐?”燕二太太毫不掩飾要逐人的意圖。
“哦,還有一事,”姚立達根本不在意燕二太太的態(tài)度,立在車上不緊不慢地說話,“子忱怎么說也曾為朝廷出過不少的力,如今蠻子如此羞辱他的尸身,實是令本官既憤慨又心酸,本官不欲令子忱過世后還要繼續(xù)遭受這般污辱,奈何那京觀就在蠻夷陣地邊緣,倘若令人去搶尸,恐中敵軍埋伏造成更多不必要的傷亡,畢竟我們這些將士也都家有妻小,朝廷養(yǎng)著他們是用來殺敵保國,而不是隨意為已故之人丟掉性命的……
“但若將子忱的尸身如此放任不管,又實是令人心生不忍,因而本官思來想去,認為唯一既可不使子忱尸身繼續(xù)遭受蠻夷羞辱,又不必因此犧牲他人性命的處理方式就是……找兩名神箭手,遠距離射出浸油之火箭,瞄準子忱尸身,一舉焚之――總好過被蠻子辱尸,聽說那些蠻子每日都要去那京觀之處以鞭笞撻子忱的尸身,其獸行實是令人發(fā)指!本官絕不能坐視不管!
“――所以,弟妹,本官今日便是特地來告知你一聲的,倘若你有法子聯(lián)絡(luò)上子忱的親部將子忱的尸身搶回,那便是最好不過,但若實在無法,那么本官也不好再多等,三日后本官便要派神箭手出動,讓子忱身后得個清凈。”
“姚大人有心了。”燕二太太依舊冷聲道,然而若是細聽,這聲音里已有了微微的顫抖。
“本官一向?qū)δ恪瓊冄嗉遥际且黄嘈哪摹!币α⑦_探下身子,故意說得輕佻,目光夸張地在燕二太太的臉上身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正這么轉(zhuǎn)著,忽地被一道人影擋在了燕二太太的身前,姚立達動了動眉頭,定睛一看,卻見是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片子,長得倒是分外標致,只不過一張臉上卻是一副木訥到幾近死寂的面相。
姚立達一笑,目光卻是不變,方才是怎么涎睨燕二太太的,此刻就怎么涎睨著這個小丫頭,這樣的目光看上去就好像眼前的人身上寸縷皆無一般,在旁人看來已是極盡羞辱之能。
可這小丫頭卻不知是遲鈍還是蠢,竟然毫無所覺一般就這么直直地在他面前立著,任由他能割裂人衣衫似的目光來回打量,這使得他故意做出的羞辱一下子變得無趣又可笑起來,姚立達盯向這丫頭的眼睛,是真傻還是假傻,只要看一看眼睛,他就能立時分辨出來。
于是他就對上了一雙黢黑如淵的瞳子,這雙瞳里什么都沒有,只有漠視,他甚至在她的瞳孔里看不到自己的倒影,她在赤.裸裸地漠視他,仿佛他在她的眼里根本就是個字面意義上的“屁”,連個印兒都無法留下。
姚立達又是一笑,這一回卻是冷笑,淡淡地拋給隨從一句:“這個丫頭看著極似前一陣兒遭到以色騙財?shù)膸讉受害者提供的作案人畫像上的那個,謹慎起見,還是帶回去問一問的好。”就這么光天化日下輕巧無比地給人安上了罪名,說罷轉(zhuǎn)身,一斂袍擺就要坐回車內(nèi)去。
姚立達的隨從們應(yīng)聲出列,執(zhí)刀便欲拿人,蕭宸和五枝早便跨步上前,一左一右將燕七護在當(dāng)中,蕭宸的手按在腰間纏的鞭上,五枝則將金剛傘提在了手中,而燕七卻已是張弓搭箭,不徐不急地穩(wěn)穩(wěn)地對準了姚立達。
自了解過北塞的當(dāng)下形勢后,燕七的弓箭便出入不離身左右。
“大膽!放下兵器!”有人厲聲喝斥。
“我看姚大人還是再重新確認一下的好,”燕七淡淡地開口,“畢竟誰的命都只有一條。”
姚立達早已聞聲轉(zhuǎn)回身來,見燕七拿箭指著他,不慌反笑:“你這是要襲官?”
“說‘襲’未免不準確,我是直接要‘殺’的,”他沒想到面前這個丫頭竟然如此直截了當(dāng)?shù)乇砻髁怂囊鈭D,“對我來說,我的命比你的命更重要。”
姚立達“哈哈”笑了兩聲,一指身周的幾十名隨從,然而不等他說話,燕七卻已是再度開口:“奪取人命的手段和工具,無須很多,只要夠強,一擊足矣。”
姚立達愈發(fā)高聲笑起來:“看來你很有把握搶在我的人前面出手?”說著一揮手,他的那些隨從里竟也有帶著弓箭來的,刷地一下子齊齊舉起瞄向了燕七。
“你可以拿命一試,”燕七眼皮都不眨一下,面上神色依舊平靜,“而我會讓你在臨死前清楚地看到,我的箭會率先洞穿你的喉嚨。”
姚立達不知這個小丫頭片子究竟是哪里來的自信,這一回他是真的覺得好笑了,仰起脖來還未待笑出聲音,卻驟然莫名地遍體生寒,直從前心寒到了后背,全身的汗毛悚然而立,竟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怎么回事?!這是――
姚立達忽地不合時宜地想起了自己的小時候,每次調(diào)皮搗蛋干了壞事最怕面對的就是嚴厲的父親,父親站在那里,都不必開口,只那樣油然而生的一股子無形的氣勢,就足以令他渾身發(fā)軟嚇破膽……
為什么會突然想起這些?姚立達驀然發(fā)覺,此時此刻自己所莫名感受到的這股寒意,竟與小時候面對發(fā)怒的父親時有著相似的恐怖感受!
――不,還不一樣,眼前的這股恐怖氣場何止比父親給兒時的他所造成的精神恐慌可怕和強烈數(shù)倍!
――這究竟是什么?!是誰?!是誰會有如此可怕的氣息?!
姚立達心驚肉跳,并且更可怕的是這股令人禁不住牙關(guān)打顫的寒意還在不斷地增強、變濃、擴張!
而何止姚立達感受到了這股氣,他身邊貼身保護的親衛(wèi)、正蓄勢待發(fā)的隨從,乃至這一邊的蕭宸和五枝,全都被籠罩在了這股無形卻有質(zhì)的強大氣場之下!
蕭宸覺得,自己再一次被一個新的、陌生的燕七震驚到了,他以為她永遠都會是波瀾不驚、幽沉浩瀚,永遠都只會用寬廣、厚篤和綿勁的力量來包圍壓迫她的對手,可他認識了那樣的她,卻沒有認識過現(xiàn)在這樣的她,現(xiàn)在的她,兇狠逼人,殺意凜冽,就仿佛一頭蓄勢的猛虎,一張口就能將人撕得粉碎!
現(xiàn)場像蕭宸一樣具有內(nèi)功修為的人很快找到了這股可怕殺意的源頭,那個執(zhí)箭而立的小丫頭――竟然是她!一個不過十三四歲的小女孩怎么會有如此駭人的氣勢?!這分明是手上有過不少人命的人才能散發(fā)出的氣場!
但若說人命,在場這些練家子里的大多數(shù)誰手上沒有幾條十幾條呢?可即便是這般生死歷練出來的氣勢,竟也無法與這個小丫頭相媲,她的氣,實在是太強、太悍了!
由氣場來判斷強弱,這通常是動物們才具備的本能,不過很多有內(nèi)功修為并且經(jīng)驗豐富的人類也能做到這一點,就譬如姚立達身邊的親衛(wèi)。其中一個在審時度勢之后,向著他的主子施了個眼色。
這眼色的意思是,示意姚立達不要和這個女孩硬碰。經(jīng)過觀察和判斷,親衛(wèi)駭然地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孩剛才所說的話沒有錯,如果雙方同時動手,她的箭一定會搶在所有人的前面洞穿姚立達的喉嚨!
且看她那握弓的手,那是四十斤拉力的重弓,她這樣地拉滿弦,手與臂竟是紋絲不動穩(wěn)如磐石!――當(dāng)真是紋絲不動!便是常年練箭的成年人也少有能做到這一點的,只從這一個細節(jié)便可以看出,這個小女孩,是個箭術(shù)高手!
至于這女孩的箭技能高到什么程度,親衛(wèi)說不好,然而謹慎起見還是不要去拿命賭這一把,這女孩的命不值錢,他主子的命才值錢啊。
姚立達收到了親衛(wèi)的眼色,心下愈發(fā)驚駭,這竟是要讓他避其鋒芒選擇退卻?有這么夸張嗎?他有些遲疑,真要讓他這么收手,他這張臉還往哪兒擱?
氣氛一下子陷入僵持,姚立達心念電轉(zhuǎn),正要豁出去地喝令手下將這不知死活的小臭丫頭當(dāng)場擊殺,就聽得與他同來的旁邊那輛豪華馬車內(nèi)傳出一道不甚耐煩的聲音:“姚大人,時候不早,倒是走不走了?”
這聲音一廂說著一廂從馬車里出來,卻見竟是雷豫,皺著眉瞥向燕七,好似從來不認得一般,甚至還在她臉上打量了片刻,扭頭繼續(xù)和姚立達道:“我說呢,這小丫頭長得是挺標致,只是年紀也太小了些,要胸沒胸要屁股沒屁股的――得了姚大人,甭在這兒拿小丫頭片子尋開心了,我肚子里的酒蟲兒可都叫半天了,趕緊著,等著喝你府上的好酒呢!”
姚立達一聽這話就笑了:“怪我怪我,讓咱們世子爺久等了,”一邊說著一邊隨意將手一擺,狀似不經(jīng)心地讓手下收了陣勢,也不再理會燕家這一伙人,只管和雷豫笑道,“一會子去敝府,世子只管親去酒窖里挑去,我那里別的好東西沒有,好酒可是管夠的……”
就這么說著進了馬車,帶著陣仗由燕家的巷子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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