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椅上的那名青年人穿著不太合體的白大褂，看著大約三十來歲，精神萎靡，動作也有些遲鈍。元歲看著他獨自一點點推著輪胎向前移動，眼睛似乎是在看著自己這邊，又或許只是毫無含義的平視前方而已。
“先別急著動，看看情況再說�！痹獨q說話的同時，童思源已經(jīng)將一臉躍躍欲試的童畢安攔在了身后。
過于寧靜的氛圍加速了某種危機感的發(fā)酵。青年人與他們的距離一再縮短。童畢安只憋了不到十秒鐘，還是忍不住小聲問到：“靠……這人什么路數(shù)？”
元歲眨眨眼睛，似乎也還沒醞釀好說辭，對方卻已經(jīng)先發(fā)制人了。
“三位晚上好�！鼻嗄耆说恼Z氣出乎意料的柔和，“這種時候，我是應(yīng)該說‘歡迎各位蒞臨指導(dǎo)’，還是應(yīng)該說‘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樂乎’呢�！�
這個口氣，難道來的這個是在這里搞文化工作的？元歲不動聲色地往后縮了一步，決定先看看情況再說。
“很少有人能千里迢迢的找到這兒來。”青年人在距離三人五米左右的位置停下，“真是辛苦啊。”
“啊，我實在是有點忍不住了。”童畢安用氣聲抱怨道，“我討厭這種說話老喜歡故弄玄虛的人。我們能不能快點把他解決�！�
元歲想了想，還是主動扛起了陪敵人磨嘴皮子的艱巨任務(wù)：“請問，您是這里的醫(yī)生么？”
“我們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是醫(yī)生�！鼻嗄耆怂斓鼗卮�，“只是大家平時都各有分工而已�！�
“哦，明白了。”元歲幅度很大的點點頭，“也有獸醫(yī)一類的吧？”
青年人淡淡地笑了一下，坦然地回答到：“你們能夠穿越那邊成功到達這里，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不不，還是你們更厲害一點。”元歲擺擺手，“居然能把普普通通的猴子弄成那樣，也稱得上是‘科學(xué)家’了�！�
“我說過了，我們這里的每一個人，都只是醫(yī)生而已�！鼻嗄耆送伦钟幸稽c吃力，似乎是身體有些虛弱。
“負(fù)責(zé)培養(yǎng)生物武器的醫(yī)生？”童畢安有些憋不住火了。
“不，只是一群自以為肩負(fù)人類命運，實際上卻一直活在自欺欺人之中的庸才而已。”青年人悵然地說，“原本，你們剛剛經(jīng)過的那里，設(shè)計目標(biāo)是‘作為最平價有效的防御工事，削弱所有已知類型的入侵者的有生力量’�！�
“……你在說什么？”童畢安黑著臉問。
“沒事，你先歇著吧�！痹獨q繃著臉將面前這人拽回身后，繼續(xù)努力開始套話，“做人特別有憂患意識，當(dāng)然是好事。不過僅僅為此犧牲掉了所有作為人的正�；罘�，有點可悲吧？更何況，你們的實驗還牽連了很多無辜的人……和猴�！�
“想要做成任何一件事情，都要有犧牲的覺悟�！鼻嗄耆说恼Z速很慢，“難道，你們會為每一只死在實驗室里的小白鼠掉眼淚么？”
癟著嘴做了個深呼吸，元歲猛地回過頭，鄭重地拍了拍童畢安的肩膀：“我突然覺得你說的很對，我也最討厭和這種大言炎炎的人說話了。那副自以為自己了悟一切，其他人都是翻滾在紅塵俗世里的凡夫俗子的姿態(tài)，真的蠻讓人產(chǎn)生生理性厭惡的。”
“我無比贊同你的話，雖然我聽得不是很懂�！蓖叞矟M臉沉痛的回應(yīng)。
“好吧�！鼻嗄耆艘荒槨叭孀硬豢山桃病钡谋砬�，有些無奈地說到，“既然我們不是一路人，我也就不再白白浪費口舌了——那么你們今天到這兒來，究竟是想做什么呢？把我們這群喪失人性的醫(yī)生一網(wǎng)打盡？讓這里所有凝聚我們心血的實驗品和工程材料都?xì)в谝坏�？�?br />
“聽上去都還不錯。不過說實話，對你們這群人的處理方式，我們內(nèi)部還有比較大的分歧�！敝挥性獨q還比較有閑情逸致搭理他，“既不可能白白養(yǎng)著你們，又不可能讓你們各回各家，畢竟很多人恨不得手刃你們這些害了他們一輩子的仇敵。但是呢，我這個人呢，比較有法律精神，講究量刑適度，不太能認(rèn)同那種江湖豪杰似的快意恩仇。他們?nèi)绻貏e堅決地把你們?nèi)繙绲簦矣钟X得不太合適……”
“您不是從我們這里出去的孩子，您究竟是什么人？”青年人用詞還挺客氣，“是他們在外面結(jié)識的新朋友么？我還以為他們不可能再接納外人ｊｉｎｒｕ他們的小群體了呢�！�
“不不，您誤會了。我其實只是個新來的�！痹獨q打量著對方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算了，您看著也不像是個特別喪心病狂的。說說吧，你們這個研究到底是什么人支持的，又究竟想達成什么目的，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我們要所有牽扯進來的人員名單�！�
沉默了一陣，青年人緩慢地垂下頭，忽然大笑起來。
“已經(jīng)沒有人支持我們了�！彼Φ糜行┐簧蠚�，“所以牽扯進這件事情的人……除了當(dāng)年逃出去的那些孩子，以及我那幾個失聯(lián)了大半個月的同伴，沒有其他人了。所以我們才會走投無路，想回到上一個實驗基地的位置，再扒拉點有用的東西回來�！�
“你剛剛說‘已經(jīng)’�！痹獨q和童思源對視一眼，后者嚴(yán)肅地?fù)u了搖頭，大致是表達仍沒有和另外一組人聯(lián)系上。
“因為那些船沒了�！鼻嗄耆撕鋈患悠饋�，輪椅因為他的動作而撞上了一側(cè)的墻壁，發(fā)出了很大的響聲，“因為那些船都沒了！不會再有新的人參與到這件事情中來了！”
“船？你是說，從前的水上都市？”元歲也認(rèn)真起來，“我沒聽說過和你們有關(guān)的事情�！�
“聽你的意思，你是從船上過來的？”青年人頓了一下，又似笑非笑起來，“不是每艘船都直接參與了我們的研究，畢竟這種事情，知情人越少，我們的處境就越安全……但是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不是誰都可以接觸到這些關(guān)乎全人類命運的核心機密的，你沒有你想象中的那么有價值。”
“哦。那您真的是好了不起呢�！痹獨q也沒生氣，還稀稀拉拉地沖他鼓了鼓掌，“說說最后一個問題吧，你們的最終目的究竟是什么？或者說，你們打算利用這群被制造出來的‘天賦者’替你們完成什么樣的任務(wù)？把六指趕回外星？確立人類在地球上的主體地位？”
“你忘記了一件重要的事�！鼻嗄耆松斐鲆桓种福叭绻銇碜源�，那么你也是‘被制造’出來的天賦者之一�！�
“是是是，您說得都對�！痹獨q一手支著墻，似乎是有點站累了，“那能不能拜托如此高尚偉大的您，稍微替我們這幾個剛剛跋山涉水過來的人想想，少說點廢話行不行？這種訓(xùn)誡式的話我從前聽得太多了，早就免疫了。每個人各自朝著自己認(rèn)為的‘正確方向’不斷努力，本來就沒什么問題，別說的好像全人類就等著你們這幾個人拯救似的。什么奇奇怪怪的英雄片看太多了吧�！�
青年人不說話了。元歲看見他用力地瞪著自己，大概是意識到不可能輕易地說服她，改用氣勢來壓迫。
“……您的骨氣真是來的莫名其妙�！痹獨q扶額，“老老實實地跟我說一說嘛。萬一我覺得你們的所作所為在傷天害理的同時，確實又有一點點道理，說不定會稍微放你們一馬哦。再說，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資助你們做研究的人都沒了，你們目前又拿不出什么特別優(yōu)秀的成果，那我順便奉勸您一句，是時候收手了�！彼M可能讓自己的語氣更加誠懇一點，“您要想清楚，這次是我們找上門來，還不會引起什么大的問題。但是終有一日，萬一你們的某些技術(shù)反而被你們想要對付的人獲取了，您豈不是要作為‘千古罪人’遺臭萬年了么？”
“你指什么？”青年人仍想裝傻充愣。
“說真的，既然現(xiàn)在所謂的‘天賦者’生成機制已經(jīng)徹底暴露在了所有人類和六指的面前，如果誰需要的話，都能用人工羊水造出一支超能力軍團，不過是成本和時間的問題而已。所以，我并不需要你制造那些孩子的細(xì)節(jié)�！痹獨q努力梳理著邏輯，“我只問你，你到底是怎么搞出那些猴子的？要是有這樣大規(guī)模制造廉價天賦者替代品的技術(shù)，我們，甚至是每一個普通人類，都應(yīng)該感到憂慮。天賦已經(jīng)是我們目前唯一的保護傘了，一旦這種能力被‘六指’獲取，人類會怎么樣，您應(yīng)該很清楚吧？”
“原來你是在擔(dān)心這個。我還以為你們是來找我報仇的呢�！�
“喔，至少我個人跟您無仇無怨吧�！痹獨q攤了攤手，“不過，如果其他人想找你的茬，我也不太好意思過分?jǐn)r著，畢竟他們的人生確實算是被你們毀了大半嘛。冤有頭債有主，他們大概確實需要一個出氣的機會�！�
這是她與童氏兄弟倆私下討論的結(jié)果。比起放縱那些孩子在剩余研究員身上發(fā)泄私怨，不如從他們身上了解到目前的研究成果和成果的擴散范圍，盡量把整件事情的后果控制下來。
不過這種理想化的處理方式，對于老齊他們來說或許確實很難接受。因為大童小童還有她自己都不是這種研究的受害者，沒有經(jīng)歷過種種非人的痛苦，也就沒有資格代替受苦的孩子們“原諒”。想到這里，元歲又瞥了童思源一眼。希望這位頭兒多年建立起來的威信足夠靠譜，別讓這件事情在孩子之間激起什么新的矛盾。
讓每個人都滿意的解決方案大概是永遠(yuǎn)不可能存在的。元歲想起了在水上都市上發(fā)生的一切，忽然覺得心情有點復(fù)雜。
“……跟我來吧�！鼻嗄耆嗣菜平K于選擇了妥協(xié)，艱難地推著輪胎在走廊內(nèi)轉(zhuǎn)了個一百八十度，“難得過來一趟，就讓你們親眼看看……你們想知道的�！�
三人不遠(yuǎn)不近地跟在他的身后，啞著嗓子悄悄交換著意見。
“我剛剛應(yīng)該沒有說錯什么吧？”元歲拍了一下童畢安的肩膀，后者立刻抖抖衣服挪遠(yuǎn)了一步，“……你怎么也跟個小姑娘似的，不用避嫌到這份上吧？要是有什么意見，趕緊提，別事后在背后說我什么壞話�！�
“元小姐貌似很擅長做這樣的工作。”童思源壓低了聲音，“如果能按照目前的狀態(tài)，只動嘴不動手的達成我們此行的目的，那就比我預(yù)計的要順利太多了�！�
“不，還沒這么簡單。”元歲指了指前方那個輪椅上的背影，“目標(biāo)堅定的人是很可怕的，尤其是在他們即將面對徹底的失敗的時候。這個白大褂肯定是塊硬骨頭，這會兒說不定在琢磨什么呢。還有，我們是不是還沒能聯(lián)系上顧姐姐那頭？”
“是。但你放心吧，從他剛剛提到‘孩子們’的口氣來看，就算老齊他們的行動失敗了，也不會受到太大的傷害的。”童思源頓了一下，又補充到，“只要他們不要抵抗的太激烈……不過我事先交代過了，他們的一切行動都必須考慮到顧小姐的安危。這樣的約束應(yīng)該會讓他們稍微有分寸一些�！�
“希望如此吧。”元歲還是不太樂觀，“本來為了保險起見，我當(dāng)時是打算把您分到那一組去，把顧姐姐弄過來的。這樣您可以約束他們的行為，這邊兩個我也搞的定。但又怕顧姐姐在這兒，您弟弟又會……”
“�。俊蓖叞部刂撇蛔〈蠼幸宦�，“原來分組真的都是你在暗箱操作？”
青年人回頭，輕飄飄地看了他們?nèi)齻�一眼，隨即打開了一扇銹蝕的很厲害的合金大門。
“之前不小心培養(yǎng)出了一只能夠腐蝕金屬的猴子，所以一不小心弄成這樣了。”他大致看懂了元歲臉上的疑惑。
“你們一共對多少只猴子下了毒手？”童畢安歪著腦袋想了想，“哦對了，還有人�！�
“對于人工篩選天賦者的技術(shù)，我們也是在培育了四批嬰兒之后才完全掌握。也就是說，編號為D字開頭的孩子是第一批�！鼻嗄耆吮硨χ死麻_關(guān)，打開了一盞老式的吊燈，“放心吧。那些沒能成功獲得能力的孩子，我們都陸陸續(xù)續(xù)地把他們送到了外面……我們也沒有那么沒有人性的�！�
“哦。送去了哪個外面？這些被你們提前放棄的孩子后來又過得怎么樣？您其實也沒花什么心思在意過吧。”元歲毫不留情，“您的‘人性’也只比我想象中的略高一點點而已。”
“或許你說的對�！鼻嗄耆藝@了口氣，“至于我們使用了多少猴子……就用你們的眼睛來見證吧。”
他突然掙扎著站了起來，一把扯下了一張遮在墻面上的暗色絨布。
無數(shù)個小小的腦袋，正層層疊疊地擠在玻璃柜邊上，齜牙咧嘴地望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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