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情呆滯的沉默了好一陣子，元歲捂著臉“嘶”了一聲，自言自語般念叨：“這么刺激的嗎……”
“什么意思啊？”整個房間里，只有童畢安還有大聲嚷嚷的心情，“我怎么沒有完全聽懂？你們最開始不是在聊猴子么？怎么忽然就開始考慮起人類存續(xù)這么高級的問題了？”
“他的意思大概是，他打算趁著現(xiàn)在這個‘好時機’，趁機煽動……鼓動所有人類團結(jié)在一起，戰(zhàn)勝六指，贏回這顆屬于我們的星球。”童思源非常客觀的解釋到，“從他的角度來看，目前簡直是集天時地利人和為一體的最好時段。由于前段時間，建立在海上的‘天賦者’王國突然走向了土崩瓦解，許多能力過人的新人類不得不在世界各地四處流亡。為了爭取到屬于自己的容身之所，他們需要新的地盤。普通人失去了水上都市這重壓制六指擴張的保護傘，加上聽聞了不少天賦者真實的生存現(xiàn)狀，理智上和感情上都開始向我們傾斜……”
“而且從長遠來看，六指對人類的‘寬容’總是有限的。”青年人接著他的話說到，“今時今日，他們對自己搶奪人類生存空間的歉意，以及對新人類力量的恐懼都還勉強占著上風(fēng)，高層的各項政策也以‘懷柔’為主。只要普通人類愿意全盤接受他們的各項制度和文化風(fēng)俗，就可以在半受控的前提下和他們住在一起……但是再過一些年呢？”
沒人愿意主動站出來回答問題。元歲隔著玻璃盯著那群千猴一面的小動物，抿著嘴唇不想說話。童思源取下充滿電流雜音的耳麥，抱著手搖搖頭。童畢安幾次張開嘴，貌似是想說點什么，結(jié)果最后也什么都沒說出來。
青年人只能自問自答：“更糟糕的是，與過去不同，這些外星來客已經(jīng)了解到天賦者的遺傳機制，加上維持我們新人類存續(xù)的地點已經(jīng)傾覆，新人類的衰亡，已經(jīng)是明眼人都能看懂的趨勢了。如果有一天，輻射帶給我們的恩賜不再以奇跡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全人類都退回到‘普通’的狀態(tài)，而六指已經(jīng)借助科技完成了休養(yǎng)生息，未來的人類會怎么樣呢？”
“說的那么好聽。”元歲雙手一撐，輕巧地跳回了地面，“你的意思就是，為了保證未來人類還能夠在這顆星球上生存，我們這一批剛剛喪失家園的天賦者就應(yīng)該立刻開始身先士卒的拋頭顱灑熱血咯？”
“連剛剛上學(xué)的孩子都知道，我們和六指之間不可能永遠維持互不打擾的狀態(tài)共存下去。這位小妹妹，你在斤斤計較些什么？”青年人的語氣嚴(yán)厲起來，“難道真的要等到砍頭的刀懸在了我們每一個人的脖子上，人類才臨陣磨槍的開始抗?fàn)帲渴牵抑溃词故乾F(xiàn)今這種虛假的‘和平’，也是無數(shù)先輩犧牲性命為我們換來的。但是這樣還不夠，還遠遠不夠。不付出犧牲，一次性解決所有問題，未來的人類依舊是永無寧日！”
“嘖，您這個演講水平，只能待在一個不見天日的地下空間里每天做做實驗，真是太屈才了。您應(yīng)該去應(yīng)聘個發(fā)言人之類的。”元歲招了招手示意他先打住，“但是我實在不明白，您怎么能這么輕易地判斷我們殊死一搏就是有意義的呢？天賦者這個群體究竟有幾斤幾兩，我們這些內(nèi)部人士心里再清楚不過了。所謂我們對于外星友人的‘震懾作用’，有多少成分是吹出來的，難道你還沒有看明白？如果多數(shù)人都還能夠接受目前這種茍且偷生的存活方式，你何必高舉義旗忙不迭的催著他們?nèi)ニ滥兀俊?br />
“你聽我——”
“你還是先聽我說完吧。”元歲冷著臉打斷他，“萬一，我就說萬一，‘六指’意識到我們聲勢浩大的反抗對他們來說也只是撓癢癢，人類早就沒有值得它們畏懼的資本了。那你再猜猜看，我們這一代人，會不會就此成為人類的‘最后一代’？在不能保證明天大家是不是還能活著的前提下，你跟我在這兒假惺惺地說什么‘未來’？哦我明白了，因為你覺得你自己要不行了，就想在生命盡頭最后燃燒一波自己的價值，把這群花大價錢搞出來的猴子拉出去溜溜？那你自己去不就行了，求你別打著‘全人類’這種旗號好么？會害死很多現(xiàn)在日子還過得去的人的！”
“別為你的怯懦找借口了！我們?yōu)槭裁匆@么得過且過！”青年人也勉強靠著桌沿站了起來，情緒激動地反駁到，“這顆星球原本就是屬于我們?nèi)祟惖模{什么現(xiàn)在反而要讓我們像是老鼠一樣成天東躲西藏，在夾縫里求生存？”
“天哪，我真的不知道是你的精神不正常，還是我的腦子有問題。”元歲煩躁地抱住腦袋，“求求你了，別跟我提什么‘全人類’‘未來’‘為了生存而抗?fàn)帯@種高大上的詞匯好么？地球是屬于我們?nèi)祟惖模磕銌栠^你腳下的石頭同不同意了嗎？對，和您比起來，我就是個自私的膽小鬼。畢竟要是連我自己，我的家人我的朋友，全部為了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死在了‘今天’，那未來全人類會怎么樣，關(guān)我屁事？你可以罵我目光短淺，但你又算得上有多深謀遠慮？你以為你想的這些，從前水上都市的大佬們開會時就沒有討論過么？可為什么他們當(dāng)時明明掌握著全世界九成的‘天賦者’，最終卻還是忍下來了？因為比起掛著個高尚的虛名流芳百世，他們更希望每一個現(xiàn)存的人都能好好活著！不要再為了無畏的戰(zhàn)爭去送死了！”
她說的口干舌燥，忽然惡狠狠地扭過頭，沖著童畢安豪氣地一伸手，擰著眉毛問到：“水呢？”
“哦哦哦在我這兒呢。”童畢安聽得都有點呆了，怔了一下才開始老實巴交地翻包。
元歲豪情萬丈地一口氣灌下了半壺水，瞪著青年人無聲地罵了幾句，也不想再說話了。
“我覺得，你們兩個的說法確實都有一些道理。”童思源平靜地站出來和稀泥，“但是，僅針對我個人近些年來的見聞來說，我也覺得最近的形勢很不樂觀。”他看向元歲，“元小姐是船上過來的人，又確實比我們接觸了更多形形色色的‘天賦者’，既然連她都對這場終將打響的戰(zhàn)爭沒什么信心，我也只能持保留態(tài)度。畢竟她說的對，我們不僅僅要為人類的未來負責(zé)，也不能忽略每個人當(dāng)下的意愿。”
“那我們就繼續(xù)這樣過一天算一天，慢慢等死吧。”青年人似乎也沒了長篇大論的力氣，眼神渙散地仰望著白色的天花板。
一時之間，房間內(nèi)只剩幾只過于活潑的猴子還沒完沒了地在玻璃柜里哇哇叫著，像是關(guān)不掉的背景音樂，吵得每個人心煩意亂。
“總之，除非你們能拿出具體可行的方案，否則我個人拒絕參與到你們的雄途霸業(yè)之中去。”元歲背對著所有人，“我還想活著回到家里的人身邊呢，你們就高抬貴手，饒了我一命吧。”
“沒關(guān)系，不要說元小姐本來就說不上是我的下屬，我也沒有權(quán)力替那些孩子做決定。”童思源走到了青年人的面前，“說起來，你也是時候告訴我們，你把另外三個人弄到哪里去了吧？”
“如果那三個人也在這里，我們大概沒有辦法像剛剛那樣平心靜氣……”青年人瞥了元歲一眼，又改口到，“好吧，是百家爭鳴似的交談。我了解那群孩子，他們不會靜下心來聽我的解釋的。”
“他們豈止是不想聽你解釋。估計他們一看見你這身衣服，就會一槍崩過來。”元歲扭過頭，語氣還有點沒調(diào)整過來，“但這也是你們自找的。”
童思源不輕不重地看了她一眼，有點無奈地搖了搖頭，大約是示意之后由他來負責(zé)交談。
“這一點我也基本同意元小姐的說法。畢竟他們算是你們一手培養(yǎng)出來的。”他伸手在包里掏了掏，居然摸出了一張疑似名片的彩色紙，“但是，如果你這次能夠馬上把人完整的還給我們，我馬上領(lǐng)著所有人離開，不再刻意找你們的茬。”
“哥？”童畢安吃驚地看著他。
“沒事。”童思源用手勢制止他繼續(xù)開口，然后接著對青年人說，“但有一個條件，如果你們有本事，今后可以繼續(xù)以猴子為實驗品的研究，但必須極其小心謹慎，一旦發(fā)現(xiàn)自己有暴露于公眾面前的危險，就算是為了保住你自己的這條值錢的命，你也要立刻聯(lián)絡(luò)我，我會盡全力幫助你轉(zhuǎn)移。如果是你的拖延導(dǎo)致我來遲一步，這一切都有泄露出去的可能，那么抱歉，我只能對所有可能知情目標(biāo)進行清洗，把損失減輕到最小。”
元歲黑著臉瞥了他一眼，但是沒多說什么。
“當(dāng)然，如果您以后有了什么新的研究成果，或者是聯(lián)絡(luò)到了更可靠的盟友，也可以隨時聯(lián)系我。”童思源的話還是說的比較漂亮，“一旦真的被情勢逼迫到那一步，我也只有拼了自己一條老命過來幫忙了。當(dāng)然，那個時候是否還有其他人愿意跟隨我，我不知道。”
青年人略帶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點頭說好。
“我總覺得這家伙沒這么老實，一定還有什么后招等著我們。”元歲低聲在童思源的身邊說，“他之前費勁兒說了那么多鼓動的話，似乎是早先就有把握我們會加入似的。”
“我也覺得有點奇怪。”童思源也壓低了聲音，“等會兒見到那幾個，稍微謹慎一些。”
“嗯？難道我們還要扯一扯他們的臉，看看是不是別人假裝的么？”元歲一臉嚴(yán)肅。
童思源愣了一下，小眼睛里頭一次透出點驚詫的意思，接著突然笑了：“你還是少看點奇奇怪怪的吧。我聽萬一跟我說，你待在我們那兒才一個月，已經(jīng)把所有我?guī)н^去的閑書都翻了一遍。”
“沒辦法呀。”元歲居然還煞有其事地重重嘆了口氣，“您平常都只給我派點糊弄人的活兒，又不準(zhǔn)我到處亂跑，我總要做點什么打發(fā)時間吧？”
“這次回去之后應(yīng)該不會了。”童思源很淡地笑了一下，“你留在那里確實是屈才了。”
“哪有哪有。”元歲謙虛地擺擺手，“其實您也比我想象中要有意思的。”
他們身后，青年人繼續(xù)推著輪椅不遠不近地跟著。
雖然過程有一點點偏差，但是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他將布滿血絲的眼睛緩緩瞇細，似笑非笑的哼了一聲。
單薄的水花很快被赤色的火海吞沒。柳霞頂著滾滾熱浪，一把拽回了眼前這個不知死活的少年。
“回來！”她拖著滿臉是汗的萬一往外走，“都成這樣了，你就算能把火撲滅，又能怎么樣？難道你還能在兩個月內(nèi)把房子重新建起來，應(yīng)付‘六指’的對這一帶的偵查么？”
“可是，可是……”萬一索性借著她的這股力道，將累贅的外套扯了下來，“不行，我不能看著我們這些年的心血就這么毀了！”
他將水桶粗暴的一丟，轉(zhuǎn)頭拼命沖向最后一個還沒點燃的地下倉庫。
“你還想做什么？”柳霞急匆匆地追上他，“快跟我一起離開這里吧！火勢太大了，你控制不住的！再拖延一會兒，說不定最近的‘六指’都會聞訊趕過來了。孩子們現(xiàn)在沒有別的主心骨，你一定要清醒一些！”
“水管……我去找從前拆下來的水管！”萬一的臉上全是灰塵，“直接從河里引水過來，肯定要比拿著桶澆快多了！這間屋子里面有很多重要的資料文件……”
“萬一！”柳霞噙著淚水，“你睜大眼睛看看周圍！你現(xiàn)在做這些，還有意義么！”
火光在她身后匯聚成片，仿佛舞臺上灼熱的聚光燈。無數(shù)行色匆匆的少年少女拿著大包小包，正秩序混亂地向著山的方向逃走。偶爾有幾個回頭看他一眼，仿佛是在無聲的道歉，亦或謾罵。
“不過是說了幾句漂亮話罷了……那幾個逃跑的人還沒抓到么？”萬一控制不住地發(fā)著抖。
“你說的是哪幾個？關(guān)著的那些大人，還是選擇跟著他們一起離開的……”
“別說了！”少年挫敗地捂著臉，“求你……別說了。”
“……你先在這兒歇一會兒吧。”柳霞擦了一把臉上的淚痕，“總之，我讓幾個還愿意留在這里等頭兒的人先散開去救弟弟妹妹們了，你放心。”
萬一順著一堵橫在路中間的斷墻，慢慢地跪在了地上，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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