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是什么？
幸福就是一覺睡醒，看見有酒有菜等你來蹂躪。
我在一個(gè)極長的夢里被一陣肉香誘得按捺不住，醒轉(zhuǎn)過來。面前赫然一張精致的膳臺，杯碗碟盤裝著花紅柳綠的各式菜點(diǎn)，葷素搭配流水一樣擺開，我數(shù)了數(shù)，總共八十一道。
真真奢侈，其實(shí)八十道就很好，如今的人益發(fā)不曉得勤儉持家了！
膳臺旁站著一個(gè)長得挺襯眼的小姑娘，擺了副碗筷在我眼下，又?jǐn)[了副碗筷在一旁緊挨著的位置，垂首恭敬道：“尊上，菜布好了。”
尊上？是在叫我嗎？
我正猶疑著要不要回答，卻聽一個(gè)聲音在我下面道：“下去吧。”
生生唬了我一大跳！我忙要伸手拍胸口，卻發(fā)現(xiàn)伸不出手，一低頭，更看不見自己的身體，我一時(shí)張皇失措，想要開口驚呼，卻無論如何聲嘶力竭，皆發(fā)不出任何響聲。
于是，我嚇暈過去了。
如何能不暈?zāi)兀靠吹玫匠圆坏剑松畲笾В∥揖尤粵]有形體，意味著再也吃不上飯了，太可怕了，嚇?biāo)牢伊恕?br />
再次醒來之時(shí)，面前還是一桌飯菜，不過貌似是早膳，比較清淡，沒有見著肉，眼下還是一副碗筷，似乎動也未動，干凈得像剛清洗過一般，一旁緊挨著的碗筷里倒是放了些飯菜，只是那碗筷面前卻根本沒人坐著。
委實(shí)有些詭異。
接著，我看見一雙修長的手拿起我眼下的長筷，夾了一只芙蓉酥放在隔壁的那只碟子里，那芙蓉酥長得十分合我胃口，然而，那只手卻比芙蓉酥更惹眼些，我猶豫了一番，終是把注意放在了這只手上。
應(yīng)該是一雙男子的手。白皙纖長，骨節(jié)分明，叫我突然生出咬一口或許還不錯的感覺。
“錦覓，你不是最喜歡芙蓉酥的嗎？……我知道你肯定還活著，就在我身邊！”我正端看著那只手為自己咬不到而煩惱，卻不意上回那聲音又冷不丁地從我下面冒出來，“錦覓，你出來吧，出來吃這芙蓉酥……你若不想我見你，我便閉上眼……只要你出來……”
我一怔。
依著這男子口氣言語推斷——
這錦覓定是他眷養(yǎng)的一只寵獸！他這是在誘哄它出來吃食。與主人同桌，這寵獸委實(shí)好命。
只是……錦覓？這個(gè)名字仿佛有些耳熟。
我不禁深思，最后，得出結(jié)論，我實(shí)在不曾見過一只喚作錦覓的小貓小狗小雞小鴨抑或小兔子！
忽地，眼前一黑，鋪天蓋地，什么也瞧不著了。
我正訝異不知所以然，又聽見那男子道：“我閉上眼了，你出來可好？”
五雷轟頂，天打雷劈，驚雷陣陣！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原來，我竟是一綹無形之魂，寄存之處，竟是這男子的眼瞳之中！
于是，我再一次嚇暈過去了。
好吧，我承認(rèn)，我只是睡著了……實(shí)在是，很困很困哪~
我的宿主，也就是這眼瞳的主人，是一個(gè)奇怪的人。這是我近些日子觀察得出的論斷。
他常常喜歡對著葡萄發(fā)呆，生的葡萄也好，畫上的葡萄也好，只要是葡萄，或者像葡萄的紫顏色溜圓的東西，皆能吸引他的目光。其實(shí)他喜歡看葡萄倒也可以體諒，所謂人各有所好，我不能強(qiáng)迫他和我一樣喜歡看蹄髈或者芙蓉酥，可是，我如今宿存處是他的眼瞳，他看向哪里我便只有被迫看向哪里，這卻叫我十分痛苦，鎮(zhèn)日對著一片紫，我恐怕終有一日不是變成一個(gè)色盲，便是變成一顆葡萄從他眼眶里蹦跶出來。
他這么喜歡看葡萄，我原先以為他一定是喜歡吃這果子，豈料他卻只是眼觀，卻不動口，從未見他伸手拿過盤子里的紫玉葡萄。
我想，所謂葉公好龍指的便是他這般的人。
我不知道他是何人，只是總聽那些來來去去的妖怪恭敬地喚他“尊上”。想來是個(gè)品階頗高之人。我亦不曉得他長得什么模樣，因?yàn)樗坪鯊膩聿徽甄R子，不照鏡子，我如何瞧得見他的全貌，是以，我便只有想象。看那些妖怪見他立刻垂頭，從不敢抬頭看他的戰(zhàn)兢模樣，我估摸著此人必定極丑！丑到連猙獰的鬼怪都覺得不堪入目，叫我不禁遐想，那該是多么登峰造極的一種境界啊。所謂鬼比鬼，嚇?biāo)拦怼?br />
故而，他從不照鏡子，想來是怕嚇到自己。
幸而，他從不照鏡子，我怕他嚇到我。
我如今是個(gè)寄存的魂，自然只有仰人鼻息而活，他只要一閉眼，我便‘咵嚓’一下什么都瞧不見了，故而，這為首一項(xiàng)頂緊要之事便是我應(yīng)調(diào)整自己的作息，盡量與他同醒同睡，這樣才能爭取多一些光明。若是他睡著我醒著，他醒著我睡著，便永無見天之日。只是，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幾乎無論何時(shí)，但凡我醒來，他皆是睜著眼的。后來，我強(qiáng)撐著不睡一日一夜，竟發(fā)現(xiàn)他連須臾都不曾闔過眼。
此人還有一怪，每到用膳時(shí)分，他皆會吩咐一桌豐盛的酒菜，然后身旁緊挨著的座前定會擺上一副碗筷，但那個(gè)座位卻總是空的，從來不曾見有人坐過。而用膳之時(shí)，我這宿主總會時(shí)不時(shí)往那碗里布些菜，什么可口便夾什么菜，皆是我愛吃的，叫我看著又是眼饞又是牙癢癢，恨不得自己是那座上之人。
開始，我還懷疑那座上是不是坐了一個(gè)常人瞧不見的人，譬如和我一樣是個(gè)無形之魂魄，只是卻可以行動自如游蕩在外。不過，時(shí)日長了，我瞧出來了，那座上根本是空的連絲氣息都沒有。任憑那碗里的菜堆積到滿溢，而無人食，實(shí)在浪費(fèi)。而我的宿主除了喜歡給那空碗添菜以外，自己卻幾乎不食，只是偶或夾一兩口便就放下碗筷。想來這廚子做的飯菜賣相雖好，滋味卻必定不好，不合他胃口，叫他吃得這般勉強(qiáng)。
至此，我總結(jié)出，我的宿主是一個(gè)相貌奇丑，不吃不睡還照樣能活的終極大妖怪。唔，還有一條，喜歡看葡萄不敢吃葡萄。還有，養(yǎng)著一只名喚錦覓，卻成天不見蹤影的寵獸。
他很對這寵獸……嗯，如何形容才好呢？應(yīng)該是很特別的吧。當(dāng)然，這只寵獸好像也很特別，我至今不曉得它究竟是個(gè)什么物什。
有時(shí)，他望著天邊一片路過的云彩，喃喃：“錦覓。”有時(shí)，他看著一朵半開的花，喚：“錦覓。”有時(shí)，他對著一顆溜溜圓的新鮮葡萄，喃喃：“錦覓。”更有時(shí)，他對著一滴普通的朝露，亦喚：“錦覓。”
更奇怪的是，他這樣叫的時(shí)候，我會突然覺得心里像藏了顆沒熟的葡萄，又酸又澀。
我有些惶恐地想，恐怕，總有一天，我會墮落成一顆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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