繽蔚院外,僻靜的角落里,伊絲麗接了把杏‘花’,托在掌心輕輕嗅了嗅,嘟嘴吹走,聽了片刻院內之語,忽然抿嘴一笑,對莎曼娜道:“卓娘子對小主人佩服極了!”
“小主人彈這首《海青拿天鵝》,那是連圣人都贊過的。”莎曼娜掩‘唇’而笑,“圣人還為此賜了最好的一對獵隼飲淵飲澗給小主人!雖然小主人就會彈這么一首……不過,誰讓卓娘子又不知道呢?”
伊絲麗低笑道:“估計卓娘子連謝娘子為什么忽然教了這么首曲子都不曉得呢!”
兩個胡姬對望一眼,都用力忍住了笑聲。
院內,卓昭節一遍又一遍的彈奏,寧搖碧慢慢呷著扶芳飲,不時出聲打斷,指出其中不足,這么幾次下來,卓昭節已經篤定了他此道高手的身份,心中暗自佩服,彈了這么些辰光,她也累了,就先放了琵琶,敬佩道:“未想到你只比我長一歲,琵琶之技如此厲害!”
“沒你想的那么好。”寧搖碧難得說一回大實話,卓昭節卻當成了謙虛,抿嘴笑道:“你這樣還不厲害,那還有厲害的人么?”
寧搖碧看著她,意味深長道:“我也想承認自己很厲害,這樣你會很佩服我,久而久之不難轉成好感,可將來若在一起長了,我真正技藝如何卻隱瞞不過,如今騙了你,將來豈不反叫你失望?畢竟我可沒把握在一年里將其他曲子都練得如這首《海青拿天鵝》一樣好。”
卓昭節沒想到他會這樣突然的重提舊事,猝不及防,狼狽道:“什么叫做在一起長了?”
“我兩個多月沒尋過你,你還沒有想好嗎?”寧搖碧靜靜看著她,道,“還是你這么不喜歡我這樣的郎君?”
“………………”卓昭節呆呆的看著他,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若寧搖碧和臘月那次一樣滿面深情款款,卓昭節還能繼續當他有意戲‘弄’,敷衍過去,可如今寧搖碧神情寧和目光銳利明亮,如此坦然如此直接的提出了這個問題,超過她一切預料之外,卓昭節實在無法肯定他究竟是在演戲?是當真?還是另有圖謀?
寧搖碧似知她心意,道:“我沒有戲‘弄’你,也沒有算計你。”
……足足半晌,卓昭節才道:“我不明白。”
“嗯?”
“為什么……你會忽然這樣?”卓昭節眼中疑‘惑’如‘潮’,道,“我一直覺得你很聰明,也很冷靜。”
聽著這樣的稱贊,寧搖碧眼中掠過一絲得‘色’,但很快掩去,道:“所以呢?”
“……我覺得臘月的事情和方才的話不太像是你說的。”卓昭節很直接的道。
寧搖碧的狡詐她早已領教過,而冷靜……明月湖那次,他中了暗算又被自己砸傷,不得已跳湖,一個不會水的人驟然落進廣闊的湖泊里,能夠立刻想到使‘女’偶爾提到一次的話,在沉入湖底的過程里將繁瑣的華服除盡、并且在自己撈住他后非但沒有死抓住自己不放,甚至連呼救都不曾有過——足見寧搖碧的冷靜了。
這樣的人,在卓昭節看來,除非他另有圖謀,否則實在不像能夠做出這種類似于白子華癡戀屈談時的舉止來啊……
時五真正害人不淺,可既然都被當面夸獎聰明了,若是承認自己被時五一封信騙得團團轉……那豈不是自砸招牌嗎?寧搖碧微微一噎,不過他一向反應快,想了想就反問道:“那你以為,我若是喜歡你,會怎么做?或者我要怎么做,你才相信?”
這次輪到卓昭節面紅耳赤的語塞了,她尷尬的恨不得鉆進榻底,道:“我又不是你,我怎么知道?”
“……我就是這樣,直接告訴你啊!”寧搖碧認真的道,“不然還能怎么樣?”
卓昭節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半晌才道:“我不知道。”
寧搖碧也默了默,道:“好吧,這個先不說……我總能證明我的心意的,只是你喜歡我么?”
“………………”卓昭節張了張嘴,看著他平靜無‘波’的眼神,許久,才訥訥道,“我沒有想過……”
寧搖碧道:“嗯,你喜歡這株杏樹么?”
卓昭節不明他意,道:“自然是喜歡的。”
“是啊。”寧搖碧悠悠道,“自然是喜歡的——可見喜歡出于自然,喜歡不喜歡,早已在心中,難道還要想嗎?”
卓昭節舉袖掩面,道:“我說不過你,但……”
寧搖碧用力將她袖子拉下來,和藹道:“我如今可沒在和你吵架,你何必要說過我?你若喜歡說過我,我以后讓著你就是了,只是你好歹要先回答我的問題才是。”
卓昭節跺了跺腳,道:“我累了,想回屋了。”
寧搖碧眼疾手快,踩住她坐下時拖著的裙子,似笑非笑道:“喜歡我么?”
“……”卓昭節拉了把裙裾,沒拉出來,再拉一把,還是沒拉動,她絕望道,“你這個人!”
寧搖碧微笑著看著她,半點移開腳的意思都沒有。
兩人僵持片刻,見卓昭節臉‘色’青紅不定,寧搖碧忽然笑出聲來,撫掌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卓昭節漲紅了臉,怒道。
“你既然沒說不喜歡,小娘子家害羞,自然就是喜歡了。”寧搖碧笑著道,“怪道你要回屋,原來是驚覺心意,不好意思再和我單獨相處么?唉,小娘家家的就是面嫩……”
卓昭節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捏著裙角,足足半晌才道:“我沒有!”
“你若不是察覺自己的心意,為何不敢與我待下去?”寧搖碧悠然道,“我今兒來可是有正經理由的,就是過來看看這秣陵都出了名的院子景致。”
……我到底是該拂袖而去還是強自鎮定的留下來?
卓昭節陷入艱難的抉擇中……
她手心忽然一涼,卻是寧搖碧將一只似‘玉’似石的哨子塞進她手里,道:“喏,你不是喜歡飲淵么?我讓它陪你玩耍幾日如何?一會你見著它,吹起這只哨子,它自然就曉得要聽你的話了,起初幾日,記好了要親手給它喂食,它愛吃肝臟,也吃‘肉’,自己來了興致也會出去捕捉些野味……”
卓昭節茫然道:“你要干什么?”
寧搖碧道:“就是看你喜歡它,讓它和你玩耍幾日,怎么,你不要?”
“……還是不要了。”卓昭節抿了抿嘴,將哨子還給他。
寧搖碧思索片刻,低聲道:“你就這么討厭我么?”
“……我沒有討厭你。”卓昭節仔細斟酌著措辭,小心翼翼道,“但飲淵乃是御賜,不宜轉‘交’他人。”
“只是借你幾天,我沒說給你。”寧搖碧平靜的道,“我今兒就要走了,幾日后,它就會沿著杭渠追上我……”他的聲音忽然一底,帶著難以描述的傷感與‘迷’惘,“你就討厭我討厭到了連這幾日都不肯養它嗎?我記得你上次是很喜歡它的,甚至還想到了長安也養上一只。”
想起河邊九死一生后看到他的那個剎那、屈家莊里他臂上的血痕、那句“我也累了”背后的忍耐寬容、不在乎救命之恩的名聲好處甘心把功勞讓與謝盈脈的成全……相比這些,從前那些戲‘弄’又算得了什么呢?
縱然沒有到了喜歡他想嫁給他的地步,但實在是不討厭的……卓昭節和他對望良久,見他目光逐漸黯淡,到底敗下陣來,避開他視線道:“好吧……只是它當真聽我的話?不啄我?”
寧搖碧神情平靜依舊,嘴角卻飛快的勾起又勉強忍住:時五說,小娘子大抵心腸軟,有時候說理和強勢不成,索‘性’裝可憐……
好吧,時五雖然用心險惡,但這小子到底是在長安小娘子中間所向披靡的存在,還是有點用處的……
寧搖碧決定回長安后少揍時五一下,嗯,只少一下。
“你放心罷,飲淵向來聽話,若不然我怎么敢叫你親自去喂它?”寧搖碧含笑道,“這會它被蘇伯帶在前頭,我送你的話恐怕旁人議論你,所以就讓蘇伯出面了。”
卓昭節心頭略松,這才道:“你今兒就要走了還要出來?”
“船已經在渡口,東西是早就收拾好了的。”寧搖碧簡短道,“一會告辭后,直接去城外碼頭就好。”
這么沉默了片刻,他終于道,“辰光差不多,我要走了。”
“……哦。”卓昭節站起身,跟著他出了帳子,‘春’風吹過,開到正盛的杏‘花’紛紛揚揚,旁邊桃‘花’亦被吹來,‘花’謝‘花’飛之間,寧搖碧肩頭方才落上的杏‘花’被卷走,卻有更多的杏‘花’桃‘花’沾上……他伸手接了滿把杏‘花’、桃‘花’,小心的放入袖中,微笑著道:“昭節,咱們長安見!”
就此翩然而去,‘春’日淡粉淺緋‘交’織的‘花’雨中,他的背影自成畫卷。
卓昭節在院‘門’里止步,她捏著哨子,看著寧搖碧轉過院墻,人影不見,卻漸漸蹙起眉頭。
飲淵被送到繽蔚院,卓昭節吹了吹哨子,它很是溫馴的蹭過來,親昵的主動往她手心拱,卓昭節心砰砰的跳,壯著膽子‘摸’了‘摸’它,見它乖巧,這才放了心,吩咐明‘吟’:“取盤牛肝來。”
喂完飲淵,它高興的清唳一聲,振翅沖霄而起——院中頓時響起一片惋惜的驚呼!
古杏和古桃虬勁的枝干早已將繽蔚院的上空整個的環繞起來,尤其在‘抽’發新枝的‘春’日,如今兩株古木都開得如云如靄,被不知道憐惜的飲淵一沖,頓時嘩啦一下撞斷了一迭‘花’枝不說,那急雨也似狂落的‘花’瓣更叫初秋、立秋等人心疼的差點掉下淚來!
卓昭節也急紅了眼,用力吹了哨子——于是,飲淵又一個利落的俯沖,撞開另一迭‘花’枝,在不高的地方一個干脆利落的滑翔,輕巧的落在她面前的欄桿上,烏黑的眼珠里全是乖巧與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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