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昭節不認識那盆牡丹,古盼兒卻清楚得很,因此看完了唐千夏的詩后臉‘色’微變,等詩傳了下去,才小聲道:“這局有點懸了。”
她是怕這未來的小姑子年紀小又向來被嬌寵得緊,如今又得了個江南第一才‘女’的頭銜,正被捧的風頭日上的時候,可別輸了就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失態,所以趕緊先告訴她一下,趁著現在眾人還在品評中,卓昭節好歹還能調整會情緒。
哪知卓昭節渾然不在意道:“不要緊,反正我也沒說定然能贏……對了,古姐姐,晉王小郡主詠的那盆牡丹是什么?怎么我看她寫的和催妝詩有些相似?”
古盼兒臉‘色’一僵,道:“你連那盆牡丹都不認識?”
“我生長江南,根本就沒見過幾盆牡丹。”卓昭節有點尷尬的道。
“那你寫的‘春’水綠‘波’……”古盼兒深吸一口氣,問。
卓昭節‘摸’了‘摸’小獅貓,小聲道:“若非古姐姐你告訴我品名,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
古盼兒一陣無語……半晌才道:“你之前不是寫過二喬和虞姬‘艷’裝么?”
“都是別人告訴我牡丹的名兒我才寫的啊。”卓昭節無辜的道,“多的我就不知道了。”
“難怪你上次那么寫二喬……”古盼兒喃喃道,“我還以為你是急切之下寫不出來尾句,故意誤解二喬湊的……”
她嘆了口氣,道,“那是嬌容三變注1!前人有過詠它的句子,所謂‘牡丹已是百‘花’王,王中又有神品出。一株枝上三種‘色’,變化無窮增‘春’‘色’’,此‘花’初開時淡綠,盛開粉紅,只在底部留著淡淡的碧痕,到快凋謝時,則轉為粉白……晉王小郡主用新‘婦’被催妝時的裝扮上舉棋不定來比擬,‘黛粉施畢’,之所以黛在粉前就是為了應和它變‘色’的前后,黛眉如山翠對應著初開的綠,胭脂‘花’粉嫣紅妝對應著盛開的粉紅,后面‘已黃昏’三個字,既指婚禮的辰光快到,為下句接‘聞郎催妝’做鋪墊,但也暗喻‘花’開已久,亦到了‘洗卻鉛華’的時候,最后‘現本真’,那粉白之‘色’可以指小娘子未施脂粉的肌膚,又是嬌容三變里最后一變的粉白!”
卓昭節聽完古盼兒的解釋,也不禁贊道:“果然是好詩,別出心裁又字字珠璣。”
“……”古盼兒默默看著未來的小姑子,現在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時候么!這小姑子到底是不求上進呢還是不求上進呢還是不求上進呢?
如今和唐千夏斗詩的可正是你啊!
作為未來的嫂子,我都準備好了安慰你的話了,你居然根本沒當一回事……
只是這一局的結果出乎古盼兒和卓昭節的預料——居然是平局!
品評的是今日整個天香館、除了作詩之人和下人外的所有客人,照古盼兒和卓昭節的揣測,這一局卓昭節是輸定了,最后的平局……
姑嫂兩個愣了片刻,都是一頭霧水。
其實也不只她們一頭霧水,真定郡王這邊,由于寧搖碧一直被盯在了雅間里,連鸞奴都沒離開過,沒有這位世子的攪局,這個是讀書人都能分得清的高下,到底是怎么被‘弄’成平局的?!眾人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到底是寧搖碧開口解了疑‘惑’,他嗤笑著道:“今日除了兩邊的人之外,來的最多的就是士子……他們不怕看這個熱鬧!底下大堂里基本上都是這些人!”
……這就難怪了,這些人正指望著借捧出卓昭節這個所謂的江南第一才‘女’,把事情鬧到上達天聽,這樣尋機挑開士子們關心的殿試公平的允諾呢,哪里會允許卓昭節在這樣的斗詩上落敗?這時候朝廷還沒回應,卓昭節的名聲先敗落了,朝廷自然樂得當作從來沒有這么件事兒……
即使唐千夏詠嬌容三變確實別出心裁,但在前途富貴的‘誘’‘惑’下,自然不乏昧著良心的人,硬是給掰成了平局……
唐千夏嘆了口氣,道:“卓家的小七娘,真正福澤深厚!”
這次連真定郡王都很是無語,想了想才道:“虧得她只能出一局。”有這么一群人數龐大又昧良心、偏還能影響結果的人在,卓昭節只怕寫什么都會被捧成珠璣啊!
唐千夏這個平局委實冤枉得緊!
第三局是趙萼綠的詠天機園錦注1對延昌郡王妃的詠雨過天青注1,這一局居然又是平局——
“來處天機不可談,
去時芳魂乘青嵐。
夜深悄吐一二事,
曾為錦繡耀仙園注2。”
這首詩看著中規中矩,實際上卻帶進了暗喻真定郡王的身份尊貴,非常人所能及的意思,只是延昌郡王妃也不肯示弱——
“‘春’江秋水擬不成,
風華初綻已無倫。
笑‘吟’到此忽惶恐,
躊躇雨霽天青分注2?”
一個拿來處是天機、不可輕談,乃是仙園中的耀目錦繡來襯托真定郡王的尊貴,又緊扣了天機園錦的品名,符合規則,另一個則是極干脆的告訴旁人,延昌郡王的光彩乃是雨過天晴后的天‘色’所分潤的,雖然太子殿下還未登基,但天后加了個青字也能含糊過去了,又將雨過天青的品名直接嵌入,這個平局是實打實的。
只是過后兩人面上笑‘吟’‘吟’的,沒人注意時眼刀卻是一個接一個。
因著這兩人借題牡丹寫自己所支持的郡王開了頭,第四局上場的卓芳甸與定成郡主連招呼都沒打,揮筆寫就,下筆的氣勢都帶著挑釁。
定成郡主年紀雖然小,才思卻比卓芳甸還敏捷些,居然搶在她之前寫完,郡主的詠昆侖夜光注1是——
“‘花’開‘花’謝已百年,
紅塵‘欲’染素心堅。
我是昆侖貶謫客,
明月光里辨真仙注2。”
最后的“真仙”二字,對于此刻在館內的人來說和直言真定郡王才應該是真龍天子也差不多了。
但卓芳甸的詠睡鶴仙注1卻仿佛早就料到了這位郡主會有最后一句——
“錦幕繡屏慣富貴,
愛趁韶華斗光輝。
‘春’風似酒人易醉,
鶴仙已向叢中睡注2。”
所以毫無疑問的,定成郡主輸了這一局,只因無論前朝還是本朝詠昆侖夜光時,提到這個明月光里辨認的句子太多了……卓芳甸勝出的理由卻是這兩種牡丹都與仙家沾著邊——睡鶴仙直接有個仙字,而昆侖山卻是自古以來相傳有仙人出沒的地方。
既然沾了仙家的邊,定成郡主的詩也提到了這一點,身為昆侖謫客,心懷不甘‘欲’辨真仙與人看,這格調比起身為鶴仙卻滿不在乎韶華錦繡,于‘春’風繁華里睡倒叢中……自然是后者更有仙家氣息、更飄然出塵,所以即使定成郡主成詩更快,格調一低,落敗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到底定成郡主年紀小,才華雖然有,卻考慮不周。
這結果出來后,定成郡主小嘴嘟的差點可以掛上三五個油瓶兒了……真定郡王特別哄了半晌才解頤……
第五局時,眾人都振奮起來,如今正是各勝一場,平了兩場,最終勝負還是要看最后一局了。
古盼兒人到窗邊,就先瞪了眼蘇語嫣,蘇語嫣仍舊是懶散的模樣,對古盼兒的挑釁權當沒看見,那種旁若無人、風流自得的模樣,卓昭節看著心里也覺得這才是才‘女’的樣子呢——之前想象的端莊大方典雅的……似乎更像是嚴格的閨訓里教導出來的小娘子嘛……
她這邊正事不關己的逗著獅貓玩耍,古盼兒與蘇語嫣都是墨成起詩,頃刻傳看,一轉眼的功夫居然就開始了品評。
卓昭節對蘇語嫣聞名已久,頓時來了‘精’神,將獅貓‘交’給阿杏,在這之前當然是先看到古盼兒的詩作,到底是一貫以來和長安第一才‘女’作對的人,古盼兒這首詠紫重樓注1就差把挑釁兩個字直接寫出來了——
“仙姿妙態在叢中,
紫府金闕千樓重。
孰言景公‘亂’顏‘色’,
如今富貴誰不鐘注2?”
這首詩看著是夸紫重樓,問題在后兩句,‘春’秋時候齊景公好著紫衣,使得舉國紫布漲價——但這件事情被記下來,紫布漲價這種上有所好下有所效的民生事小,當時勸諫齊景公不要著紫衣的一個正統的理由卻是紫‘色’為間‘色’!
‘春’秋時候重禮,講究正統,《詩經》中的《綠衣》篇,開篇說“綠兮衣兮,綠衣黃里”便是暗喻貴賤或主次顛倒,只因綠‘色’為間‘色’,黃‘色’為正‘色’,將正‘色’的黃‘色’穿成里衣,卻將間‘色’的綠衣穿為外衣,這就是顛倒。
當初諫齊景公也是如此——景公身為齊國的君主,一國之正君,他不該常著間‘色’,這是被看成顛倒當時的綱常的。
但時移世遷,原本被看成間‘色’、連君主穿了都被忠臣看成不端的紫‘色’,卻成了“滿朝朱紫貴”,成為富貴的象征。
——以蘇太師為首的一班臣子竭力反對太子扶持延昌郡王,甚至認為延昌郡王連郡王都不該封,理由不正是他雖然是太子長子,卻非嫡子、并不正統嗎?
因為本朝惜爵,規定即使是太子的子‘女’,也只有嫡子可以封郡王,庶子都是無爵的——當然,太子登基后自然可以給諸子賜王號,延昌郡王實在是受了太子偏愛,特別求來的郡王位,在這一點上,他被蘇太師一派打擊的很慘。
但現在古盼兒引齊景公好紫衣的典故,卻不啻是在告訴眾人,如今認為延昌郡王不正統,但誰又知道沒有那么一天,他會是理所當然的儲君?
延昌郡王看著手中的詩稿,整個人都舒展開來,為著郡王的架子,才竭力不動聲‘色’的傳了下去,只是按捺不住心頭喜悅,低聲對旁邊的郡王妃道:“古家娘子的確有才。”
“太傅雖然是武將出身,但教養兒孫素來嚴格,古娘子與那蘇語嫣爭斗多年,其實也就是不如蘇語嫣多才多藝,單論詩才和歌唱,卻不比蘇語嫣差什么的。”郡王妃看著也是滿心舒暢,微笑著道。
半晌后,蘇語嫣的詠瑞‘露’蟬注1被傳了過來,輪到古盼兒看時,卓昭節迫不及待的湊了上去——
“曾飲瑞‘露’沾仙緣,
寶光氤氳怯俗凡。
自詡名‘花’應得意,
搖曳亦和綠錦殘注2。”
不出意外又是針鋒相對!
只是這首詩……格調、用詞,比起古盼兒那首來也差不多啊,卓昭節心想,難道蘇語嫣穩壓古盼兒一頭是因為蘇語嫣更多才一藝些嗎?
不料古盼兒看了之后,卻是面沉似水!卓昭節疑‘惑’的看了看她,又轉頭去看延昌郡王——卻見延昌郡王握著拳,面無表情的端坐席上,目光冰冷而怨毒!在他身旁的幾人皆是正襟危坐,大氣也不敢出!
見卓昭節狐疑的來回打量,古盼兒忙暗拉她一把,低聲道:“不要去看郡王了,如今郡王定然不痛快。”
“古姐姐?”
“郡王名諱是單名一個‘緣’字。”古盼兒頭也不抬,伸手‘摸’著卓昭節膝上的小獅貓,嘴‘唇’幾乎碰到她耳上,低不可察的道,“‘乳’名……寶奴。”
緣分的緣,珍寶的寶,可見太子有多么喜歡綠姬。
但……
再回想了下詠瑞‘露’蟬的劈頭兩句,那看似描繪飲風餐‘露’的寒蟬習‘性’的——曾飲瑞‘露’沾仙緣,寶光氤氳怯俗凡!
這首初看不過如此的七絕,不想卻含著如此惡毒的嘲‘弄’——延昌郡王你也不過是因為太子的喜愛,沾了那么點兒福澤,卻作出一副寶光繚繞、高于世人之態,肖想起了大位,豈不知道即使你自詡是皇子王孫、太子所愛的長子,然而辰光一到,那沾來的一點“仙緣”也不過是和著綠葉殘褪而凋敝罷了!
既然知道了延昌郡王的大名與‘乳’名,最后一句“搖曳亦和綠錦殘”不用問也知道是影‘射’綠姬了。
這個“沾”字用的……真是……誅心啊!
卓昭節偏了偏頭讓阿杏擋住自己怪異的臉‘色’,默默的想:恐怕比起自己與綠姬的名頭都被嵌進去,延昌郡王更恨這個“沾”字,這是在說延昌郡王根本沒有繼位的資格,不過是占了太子寵愛的光罷了……究竟不是正子嫡孫、不正宗啊!
注1嬌容三變:晚開品種,繡球型,別看引了首詩,是民國時從洛陽牡丹里栽培出來的,是中原牡丹中的稀有品種。
天機園錦:沒查到,沒圖片,什么顏‘色’也不清楚,看詩就知道了,除了名字我什么都不知道……
雨過天青:藍牡丹,其他同上。
昆侖夜光:貌似該叫昆山夜光,但昆侖這個比較仙氣,而且先查到的那里這么叫的,懶得改了,阜冠型,白牡丹,‘花’瓣含磷,的確能夜光,貌似古代就有,因為有個曹州民間傳說。
睡鶴仙:就知道個名字,顏‘色’也不清楚。
紫重樓:紫牡丹,其他神馬都不知。
瑞‘露’蟬:感謝鄒一桂〖1686-1772〗藝術家(畫家?),度度下來只有這位前人畫的一幅畫,能夠辨認出是粉牡丹……假如我電腦‘色’差沒那么大的話。
注2又到需要大家自行領悟這些人文學功底還不錯的時候了,那啥……輪到蘇語嫣的時候對著《中華牡丹品種名錄(800種)》挑‘花’了眼,實在湊不出來符合伊才‘女’的詩了……請大家自行領悟蘇八娘子仍舊是一流才‘女’這個等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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