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按理來說再也不可能有站起來的力氣,但不知道是有什么樣的力量在支持著她,讓她站了起來,讓她踏上了微燙的古臺(tái)階,一步步前行著。
前方的僧人依舊沒有回頭,但是腳步卻放慢了一些,身上激蕩的溫和力量推出的風(fēng)更大了一些,將身后的石階吹得愈加潔凈了一些。
因?yàn)榛侍蟪林囟鴪?jiān)定的步伐,因?yàn)檫@難以想象的黃沙中的巍峨巨佛,鳳軒皇帝的心臟不斷劇烈的跳動(dòng)著。
唐藏誰都知道般若寺在赤蝎沙漠之后,因?yàn)槌嘈衬筮是無盡的沙海,般若寺又從不見外客,所以除了一些苦行僧人的足跡曾至此之外,世間幾乎所有人只是聽說過般若寺,般若大佛,卻是幾乎無人敢冒著被般若僧人的不喜而來參觀這佛跡。
感覺到皇太后身上的力量和光輝,鳳軒皇帝明白了些什么,他臉上悲傷的神色消隱,然而眼前的所見還是讓他的心臟劇烈不可遏制的劇烈跳動(dòng)著。
般若大佛的后方,沙海中的巨大峽谷之中,有一堵堵墻一般狹長(zhǎng)的山體,有一座座拱橋一般騰空突起的山石。
一座座燦爛難言的廟宇便騰空建立在這狹長(zhǎng)的山體和山石上,很多山壁和廟宇上都嵌著黃金和雕刻著符文,在這陽光的照射下,竟然是分發(fā)出充溢整個(gè)峽谷的溫和佛光,佛光之中,竟然是結(jié)成一個(gè)個(gè)蒲團(tuán)般的圓形梵文,一條條金色的光線穿插其中,遠(yuǎn)處,這些若隱若現(xiàn)的梵文,禪光隱隱連成了一片海,覆蓋在峽谷沙石和一些只剩一個(gè)輪廓的風(fēng)化古廟之上。
禪光臨海。
說不出的美好莊嚴(yán),說不出的宏大純潔。
一時(shí)間鳳軒皇帝的心臟差點(diǎn)都要跳得從口中蹦出來。
皇太后在這峽谷一側(cè)的崖邊上悄然駐足,眼中顯露一些唏噓之意。
……
在前方身上肌肉健碩至極的僧人導(dǎo)引下,鳳軒皇帝和皇太后步入了峽谷,走在騰空如飛的石徑上。
廟宇之中,有人在誦經(jīng),有矗立著高大平和的金佛。
有流蘇自廟頂延長(zhǎng)下來。
一側(cè)崖壁之上,竟還有一條白色的激流噴涌而出。
一方崖壁之上,竟是開辟著密密層層無數(shù)個(gè)洞窟,里面或是空著,或是矗立著一尊尊佛像。
僧人引著皇太后和鳳軒皇帝行在這完全不似人間的燦爛佛地,走向了其中的一個(gè)洞窟。
皇太后已經(jīng)感覺自己的身體在一部分一部分的死去,但是她的心頭卻是越加光明,越加喜悅。
沒有門的洞窟之中盤坐著一名黃眉老僧,盤坐在石地之上,這洞窟中除他之外,別無一物。
“不肖徒參見師尊,前來悔罪,請(qǐng)師尊原諒。”皇太后自看到這名老僧的第一眼,眼中就充滿了難以言明的感慨和激動(dòng)的神色,她拜伏在這名老僧的面前,深深的磕頭行禮。
黃眉老僧平靜的看著皇太后,不見悲喜的道:“何罪之有?”
皇太后悄然一怔,平和道:“弟子昔日不聽?zhēng)熥鸾陶d,私自出般若寺,違反戒律。”
黃眉老僧淡淡的說道:“戒律只是人定,即便是神佛,也只是用來給人予光明普照,讓人心中安和,給人信仰,你做你的選擇,又有何罪之有。”
“既是無罪,何來原諒之說。”淡淡的看著皇太后,黃眉老僧接著說道:“若是有罪,若是你這六十余載所為不能令你踏入這般若寺,即便你路至盡頭,你又如何能進(jìn)寺一步?”
皇太后微呆,身上分發(fā)的淡淡金光慢慢開始消隱下來,她臉上突然顯露大徹大悟的歡喜之意,再次拜伏行禮,“師尊境地,弟子這一生終究也無法企及。”
“我這一生,看得比你遠(yuǎn),想通的禪理比你多,然而做得卻比你少,你舍身入世,不愧一個(gè)圣字。”黃眉老僧平淡的看著皇太后,道:“你此番回來,除了想再看看這般若大佛和禪光臨海,見我最后一面之外,還有什么要求我的?”
皇太后似笑非笑,點(diǎn)了點(diǎn)同樣跪在地上的鳳軒皇帝:“我子年幼,還請(qǐng)師尊幫扶。”
“一入紅塵便墮入無邊苦海,要想你今番無怨無悔,心中平和,卻是又千難萬難,我亦不能待人做主。”黃眉老僧悄然抬頭,看了一眼手持古金禪杖站立于洞窟口的僧人,道:“真毗盧,你自愿接引她回寺,可是愿意入世么?”
僧人眉頭微皺,眉心之中悄然鼓起一塊,但沒有什么遲疑,雙手合什,對(duì)著老僧和皇太后行了一禮,無悲無喜道:“弟子愿意。”
“苦海無邊,大道卻是同歸。”
黃眉老僧點(diǎn)了點(diǎn)頭,看著滿心歡喜,身上金光卻是完全暗淡的皇太后,又看了一眼鳳軒皇帝,道:“你還有什么要交待他的么?”
鳳軒皇帝知道已到最后訣別時(shí)辰,垂首啜泣難言的在皇太后身前坐下。
“平素我該和你講的道理,你也明白得差不多了,你做的也很好,我很放心…但有一點(diǎn)你還需銘記在心,云秦和我唐藏是敵人,但有些人高潔,卻是值得信任。”皇太后摩挲著鳳軒皇帝的稚嫩手背,道:“你若歡喜…我便歡喜…”
鳳軒皇帝含著熱淚點(diǎn)頭。
他想再多聽聽他敬愛的母后說話,但是皇太后卻是不再說什么,她轉(zhuǎn)過了身,目光有些迷離的穿出了洞窟。
她的身前是純潔的禪云臨海,對(duì)面是清晰可見的般若大佛,好像將萬世慈悲之意,播撒向四面八方。
來時(shí)她滿心揣測(cè),然而得到師尊的肯定,即便是此刻,她的心中也忍不住有了一絲驕傲和自得之意。
這一生,除了那改變了云秦的張?jiān)洪L(zhǎng)之外,誰能像她一般出色?
“這般若大佛,這禪光臨海,真是好雄偉…”
想著自己一件件做過的事,遇到過的人,皇太后呢喃了一句,頭靜靜的垂了下來。
“母后!”
鳳軒皇帝知道這一刻終究來臨,再也難掩悲聲。
……
位于隊(duì)伍最前列的幾名朝官接到從般若寺傳出的消息,登時(shí)對(duì)著般若寺跪伏下來,悲聲傳送:“皇太后殯天!”
“皇太后殯天!”
長(zhǎng)長(zhǎng)的隊(duì)伍中,這聲音肅穆的傳送著。
所有隨行人員悲泣著,開始換上雪白素衣。
數(shù)騎輕騎開始脫離隊(duì)伍,朝著唐藏皇城飛速行進(jìn)。
手持古金禪杖,渾身好像古銅的僧人真毗盧出現(xiàn)在了般若大佛的后方,聽著這一聲聲傳送,他將古金禪杖置于黃沙之中,雙手合什,慢慢出聲:“圣母皇太后殯天。”
他這聲音脫口時(shí)并不甚響亮,但在這無盡黃沙之中,卻是越傳越遠(yuǎn),震動(dòng)越來越大,好像打了一個(gè)響雷。
素衣如雪的隊(duì)伍陡然一震,其中的官員和那幾名脫離報(bào)訊的騎者在一呆之后,也是臉上充斥驚喜和崇敬難言的光輝,改口傳送道:“圣母皇太后殯天!”
……
一扇沉重至極的鐵門慢慢拉開了。
兩百名全身戎裝的唐藏重騎兵眼皮都幾乎跳了跳,以他們的身份,還不知道這扇牢門之中關(guān)押的是誰,但是他們卻都知道此刻停留在他們身后的那十幾頂轎子之中的人是何等的人物。這種無形的壓力,讓他們都是異常的緊張。
是什么人,竟然讓這十幾名大人物都到場(chǎng),如此鄭重,如此如臨大敵。
鐵門打開之后,首先涌出的是一股腥臭而潮濕至極的污穢空氣,里面隱隱的水聲,使這些唐藏精銳一下就能夠判斷出來,里面是一間陰沉至極的水牢。
有水聲和鐵索的聲音,頃刻之后,鐵索的聲音越來越大,意味著里面關(guān)押著的人距離這扇大門越來越近。
一種更為濃厚的難言腐臭氣味撲鼻而來,所有在場(chǎng)的唐藏重騎全部心中一寒。
里面的犯人現(xiàn)出了身影。
然而讓他們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披掛著粗大的生銹枷鎖走出來的,并非是身軀特別龐大,特別兇神惡煞的兇徒,而是一名看上去十分文弱的男子。
他身上的衣衫幾乎全部都腐爛了,身上的肌膚四周都是爛瘡,都是腐爛,以至還有許多裂開的傷口和一些穿刺形成,泡得發(fā)白以至發(fā)黑的孔洞,唯一還算完好的只是他的上半身,他一張不知道多久未見陽光而異常慘白的臉。
他的年紀(jì)不算大,即便胡子和頭發(fā)黏結(jié)在一起,也看得出來。
而讓這些唐藏精銳呼吸不由得略微停頓的是,這名不知道被關(guān)押了多久的文弱男子,卻是連一絲的激憤和猙獰都沒有。
他只是攏了攏手,看了一眼太陽,皺了皺眉頭,深深的吸了口氣,似乎這外面的空氣和陽光,分外的香甜。
像他這樣的水牢囚徒,即便心理不出問題,敢像他這樣看陽光,恐怕霎時(shí)就瞎了,然而他卻安然無恙。
“終究放我出來了么?”
看著這些呼吸都不由得悄然停頓的唐藏精銳和那十幾頂沉默的轎子,他竟是悄然的一笑,自語了一句。
然后他看到了這些唐藏重騎身上纏著的一些素布,模模糊糊聽到了遠(yuǎn)處傳來的悲樂,他便又是皺了皺眉頭,問道:“是誰歸天了?”
“圣母皇太后殯天了。”
一頂轎子之中,傳出了一個(gè)略顯蒼老和沙啞的聲音。
這名男子略呆了一呆,搖頭嘆息了一聲,“竟然連她都死了,值得尊敬的敵人又少了一個(g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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