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兒將那堆積如小山的衣物浣洗干凈已近黃昏,沖回家時卻依然是興高采烈的,搓著通紅的雙手,對著母親就是一通撒嬌:“阿娘,婉兒好餓,快讓我看看阿娘今天留什么好吃的了……阿娘你看看我的手,明明是凍的,卻像熟透了似的……”
卻見母親鄭氏一反常態,沉默得可怕,細心湊近一看,顯然是剛剛哭過。
婉兒心上一沉,坐到鄭氏身旁:“娘,出什么事了?”
鄭氏將婉兒摟進懷里,聲音有些哽咽:“婉兒,素娥……素娥沒了。”
婉兒一下從母親懷里掙扎了出來,幾乎就要哭出聲:“沒了?沒了是什么意思?好端端的怎么就會沒了?”
鄭氏無法回答這一連串的問句,昨日那個還在院落里有說有笑的身影,回想起來是那么的鮮活靈動,只是朝夕之間蹤跡再也難覓。
“到底是怎么回事?”婉兒的眼睛紅紅的,卻硬是沒落下淚來,“發生了什么?”
“……那小內侍對著素娥好一陣調笑,素娥情急之下,罵了對方一句‘閹人’,不想卻被總管聽到……三十杖下來……當場就沒氣了……”鄭氏想象不出當時的慘狀,只能輕輕地盡可能簡單措辭。
“就是因為一句話,或許還是戲言,他們竟然——”婉兒感到這個世界簡直不可理喻,憤然拋出一句話,“人命難道真如草芥?這掖庭難道真是她們所說的‘活死人’堆嗎?”
十多年前的那場劇變早已讓鄭氏領悟到人世無常的殘酷,面對生離死別,她雖有了一些免疫力,此時仍是難以自禁,伸手拉住婉兒,語調凄然:“這宮中,本就是如此。”言語中大有認命的意味。
婉兒卻一把推開,像是賭氣般:“沒有誰的命運生就如此?素娥本不會這樣,她曾說過掖庭清凈、遠離是非,她明明就是一個與世無爭的人,怎么會為了爭一口氣落得如此下場?”
鄭氏看著倔強不服輸的女兒,心上生出百般滋味,竟然不知如何去安慰。
婉兒像是看穿了母親的心思,猛地拭去眼角即將墜下的一粒淚珠:“阿娘,你也不必費著心安慰我,我心硬,只有自己想通了才能得到慰藉……帶我去看看素娥吧,我想見她最后一面。”
鄭氏被這最后一句話擊碎了,傷心不能自抑:“怕是見不著了……當時就讓人裹了去,埋進西北角的‘野狐落’了……”
婉兒立馬要往外沖,被鄭氏死死拉住:“你現在不能去看她……總管說了,三日內誰都不許去祭奠……”
區區一個掖庭總管太監,竟然是這里的天、這里的鐵律。
婉兒愣愣地站在原地,無端地笑了,淚水卻也隨之傾瀉而下。
一夜無眠,靜坐到天邊才出現第一抹亮光,婉兒便奔了出去,她一口氣跑到了巷道的盡頭。
望著一級級生滿苔蘚的青石臺階,婉兒再也無淚可流,她拿起放置一旁的掃帚,仿佛她就是那個每日天明就開始打掃石階的素娥。她一級一級細心打掃,落葉積攢了一夜,鋪得不厚不薄,踩上去有著細碎的聲響。
她又想起在素娥之前,清掃臺階的是一位雙目失明的老宮人,佝僂著背,一頭銀白雜亂的發。婉兒曾好奇地問過掖庭執事的大娘,那位大娘冷冷一笑,回答說:“她已經入宮五十多年了,東掖庭這四十六條巷道不知走了多少遍,閉著眼睛也能打掃,所以眼睛能不能看清全無干系。”
心一下像是沉進沒有邊際的大海。
婉兒將握帚的手慢慢松開,索性跌坐在臺階上,霞光慢慢浸染著遠方的天幕,掖庭一排排鱗次櫛比的灰色房舍也漸漸也有了微光,就是這么一個煉獄般的地方,單純的素娥卻寄希望在此終老。
婉兒突然直起身來,她的視線投向了另一個角度,那一片宮殿美輪美奐,正恣意沐浴在晨曦之中。有美貌的宮女開始洗浴梳妝,她似乎看到明亮的銅鏡里映出一張笑靨如花的臉,這笑,像極了素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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