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儼前趨幾步,在李治榻前停下,單膝跪地,從袖袍中取出隨身攜帶的針灸包。
只見他將針灸包緩緩展開,幾乎沒怎么斟酌就開始施針,穴位找得又準又快,針法更是干凈利落,甚至讓人感覺有幾分隨性。
這不就是針灸之術嗎?婉兒心想,宮中御醫擅長此術者不在少數,可怎么偏偏就讓明崇儼揀了這個便宜?想想可能是那些御醫膽小怕事,不敢在天子頭頸扎針的緣故。這樣一思量,似乎合情合理,可隱隱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兒。
也真是奇怪,幾針下去,李治明顯感到頭部的昏沉疼痛減輕了許多,甚至視線也變得清朗了,忍不住驚嘆道:“這金針可真是神奇!”
武后有些得意道:“金針只是普通的金針,神奇的是施針的人。”
“對對,”李治贊道,“明卿真是深藏不露啊。”
明崇儼一面繼續施針,一面淡淡說:“針是普通的針,臣也是尋常之人,一切皆仰仗陛下的洪福。”
聽了這話,李治心上更是高興,大聲道:“明卿,朕要好好賞賜你。”
明崇儼依然淡淡說:“為陛下效勞是小臣的本分,不敢邀功請賞。”話剛落音,針也扎好了。
李治此刻竟全無不適之感,有些感慨道:“朕真是平白遭了這許多的罪,若是早些請到明卿就好了。”
武后趁機說:“沒有對比,陛下又怎能知道明先生的超凡脫俗呢?再說,他出現的也不晚,恰到好處。”
李治笑笑:“明卿究竟還有多少秘術朕所不知?”
武后也笑笑:“據臣妾所知,除了法術和醫術,明先生還有一項專長。”
“噢?”李治被勾起了好奇心,問道:“是何專長?”
武后笑得隱秘,“相術。”
武后一向對相面之術深信不疑,這與她幼年的一段秘聞有關。當時武后尚在襁褓之中,其父請來相士袁天罡為子女相面,袁天罡見了身著男童服飾的武后,竟驚呼說:“龍瞳鳳頸,貴不可言。若為女子,當睥睨天下。”待到年長一些開始懂得人情世故,武后更是將袁天罡的預言當成人生信條,嘴上不說,內心卻十分篤定。這些年,每前行一步,武后便覺離目標又接近了一些。
李治頗有興致,“是嗎?明卿還懂這個?”
武后面露笑顏,提議說:“陛下,妾身以為,不妨請明先生為幾位皇子相個面,如何?”
此話一出,婉兒驚覺事情果然不簡單。
李治沉默了,他有些猶豫,一時間似乎并沒有拒絕的理由,冷笑說:“皇后既然有此興致,明卿不妨將真本領拿出來。”
明崇儼似笑非笑,“相面之術難免泄露天機,小臣不得善終倒是事小,唯恐說了真話卻觸怒了龍顏,得一個包藏禍心、圖謀不軌的罵名。”
李治聽他說得坦誠有理,舒了口氣,“明卿但說無妨,朕恕你無罪。”
武后附和道:“明先生,你只管說實話,這事是我起頭,自然與先生無干。”
明崇儼謝過帝后,神情有些莊重,刻意放慢了語速,“三位殿下,小臣都有幸得見,人中龍鳳,固然風儀不凡,只是龍生九子,各不相同,人的骨相、脈相、神相,往往都是差之毫厘,謬以千里,皇子的三停相貌小臣不便細細點評,只能作出一個簡略的判斷,英王狀類太宗,相王最為尊貴……太子——”明崇儼欲言又止,眸中光彩略顯黯然。
“太子如何?”李治竟有些激動,追問說。
武后按了按李治的左肩,面色平靜,“倒是讓明先生緩一緩。”
明崇儼吐出四個字,一字一字,十分清晰,“不堪大任。”
殿中頓時一片寂靜,在場之人似乎連呼吸也屏住了。婉兒拿恨恨的眼神去看明崇儼,卻觸到了另一雙異彩煥發的大眼,這雙眼的主人春櫻,此時嘴角正含著張狂的笑意。
李治的面色十分難看,卻不好發作。
武后則略顯矯情,“相術本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聽聽就算,誰還會真去理會呢?你說對不對,明先生?”
明崇儼口不對心,“娘娘說的是,小臣學藝不精,怕是沒能參透個中乾坤,今日妄言,請恕小臣無知。”
李治忽然笑了起來,“無知者無罪,懷才者有難。明卿究竟屬于哪種人?”
“妄議皇家事,自是愚鈍人。”明崇儼對答。
李治抬起頭,看了看帷帳頂上掛著的玉環,冰著一張臉,“你替朕解除了頭疾,卻又給朕添了心病,功過相抵,只當你今日沒來過長生殿吧。”
“小臣謝陛下恩典。”明崇儼倒也不憂不懼。
“明先生,你先退下吧。”武后示意讓身側的宦官送明崇儼出殿。
明崇儼行了禮,又是翩然而去。
“皇后,你也回宮早些安歇。”李治擔心武后還有話說,先發制人。
武后冷著眼卻笑道:“好,請陛下保重龍體。”臨行前,又丟下一句話,“王復盛,你好生照料陛下,重要的是,請陛下早點歇息,不要胡思亂想。”
“老奴遵命,請娘娘慢走。”王復盛彎著腰回復說。
“春櫻、婉兒,回宮。”武后吩咐說,卻沒看她二人中的任何一個。
武后一干人走遠后,李治一下從榻上坐了起來,不耐煩地將殿中侍者都趕了出去,依舊只留王復盛一人。
“復盛,方才那明崇儼說的,你都聽清楚了?”李治憤憤道。
王復盛趕緊給李治背上披上一層薄褥,掖得嚴嚴實實,“圣人何必計較法術之士說的話?他們那是故弄玄虛,混淆視聽。”
“正因為他是個術士,我才治不了他的罪。”李治咽不下這口氣,卻又十分清醒,“否則傳揚出去,朕定會被天下人恥笑,說朕心胸狹隘、容不得其他的聲音。”
“正是如此,除了明崇儼,沒人適合說這樣的話。”王復盛語氣始終平和。
“你的意思是?”李治一怔,“這話是有人指使?”
“倒也未必。”王復盛否定,接著分析說:“明崇儼這個人有點邪乎是真,有點才情也是真,不是什么濟世救困的善人,可也不是十惡不赦的奸人。他不會輕易攀附于誰,但也不保證他就不會投其所好。總之,他是個聰明人,也知道何時糊涂。”
“皇后讓他給皇子相面,分明就是一場預謀。”李治判斷。
王復盛想想說:“那也得皇后有未卜先知的本領才行,她要知道陛下今日會犯頭疾,也要知道御醫們束手無策,更要知道明崇儼一定能治陛下的病——終究不是一件易事。”
“只要是她執著經營的事,就沒有不成功的。你說的這些,根本都不算問題。她的手段,我們只有想不到。”李治憂心忡忡。
“皇后若是一早就知道明崇儼能治圣人的病,還會讓圣人承受這些時日的病痛嗎?老奴絲毫不懷疑娘娘對陛下的情意,故而才不敢斷言此事就是一場預謀。”
李治往里靠了靠,慢慢說:“她的情意……但愿這點僅存的情意能維系住更多的東西……我還記得弘兒幼時跟著郭瑜學習《春秋左氏傳》,讀到楚世子羋商臣弒殺君王一節,忍不住掩面而泣,我問他為何這樣,弘兒回答說,‘圣賢經典中不應記載這種讓人不忍聽聞的事,我講不出口,也不忍聽,請讓我日后改學別的書’……弘兒如此仁孝,可又能怎樣?她放過他了嗎?不過是為蕭淑妃的兩個女兒說了幾句好話,那也是朕的女兒啊……”說到這里,眼眶已被浸濕。
王復盛聽得傷感,安慰說:“圣人怎么又回想起這些往事了,都過去了很久,還是淡了好……況且孝敬帝自小身子骨弱,若非疾病纏身,不至于如此……圣人往開了想。”
“我破例追贈弘兒為皇帝,一方面確是因為悲痛不能自抑,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讓皇后難堪——身為母親,為何就是容不下自己的親生兒子,難不成她還想做皇帝嗎?如今,我只是擔憂故伎重演,明崇儼的這番論斷想必迅速會在宮中傳播開來,這對賢兒來說就是一場無妄之災,他將如何自處,我難以想象。”李治終于垂淚。
王復盛跟著嘆氣,“太子性情直率,愛憎分明,與皇后嫌隙已深,對皇后的態度更是輕慢,試想一個母親心中多少會有些苦楚,但皇后畢竟不是普通的母親,她母儀天下、手握權柄,不會那么容易傷感。”
“我也一直納悶,皇后為何一直不喜歡賢兒,不過也沒什么意義,她那樣疼愛弘兒,不也沒有憐惜嗎?”李治冷冷一笑,收住淚光,透出騰騰殺氣,“復盛,殺了明崇儼,以儆效尤,如何?”
“萬萬不可。”王復盛堅決制止,聲音有力,“這種節骨眼兒,明崇儼若是遭遇不測,最不利的就是太子殿下,皇后一定疑心是太子動的手,太子險矣。”
李治半閉上眼,“就讓我在這病榻上一直躺下去吧,這是無用之人最好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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