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紛爭不息,婉兒雖未直接參與,但是在許多重要事情上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她憑借著才干、度量以及十分高明的手腕,將一幫懷有異心的內廷女官整治得服服帖帖,但思念是無孔不入的東西,婉兒越是強大,越是無力抵御。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常常獨自面向巴州所在的方位沉思,她不敢去想李賢現今的處境,從云端之上跌入沼澤之中,這份落差何止只有粉身碎骨的痛。
她回身慢步走向書案,案上擺著那只得來不易的竹制筆筒——正是昔日東宮伴讀時與李賢以詩傳情的那只。此情此景,斯世斯人,唯有看似冰冷的文字可寄托,婉兒提筆,惻然寫下幾行詩來:
葉下洞庭初,思君萬里馀。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欲奏江南曲,貪封薊北書。書中無別意,惟悵久離居。
寫得很順暢,卻久久沒有放筆,只到手心微微有汗,才將筆放回架上。
她始終不曾遺忘那晚李賢對她的囑托,他的話沾著血淚、余溫尚存,可悲痛和仇恨本身是無用的東西,只有積聚成力量才會銳不可當,因此婉兒將心性收斂了又收斂,一頭扎進文書政事中,宮人皆以為上官女史醉心權術,是個狠心無情的人,所有的分辨和解釋既無用處,又無必要,婉兒不會活在別人的眼光中,更不會讓別人的意志來主宰她,反而愈發堅定了未來的方向。這是一個忍辱負重的過程,婉兒卻并不覺得艱辛。
同婉兒年齡相仿的太平公主李令月近日來卻是不思進取、茶飯無心,正值女子傷春悲秋的歲數,公主也難免落俗。兄長李賢的遭遇雖然讓太平一度十分消沉,可她的日子畢竟還長,花樣年華似乎用之不盡,于是將滿腔熱烈的情感統統安放到了表哥薛紹身上。
“他就是我的一個夢。”太平用十分感性的音調對婉兒傾訴。
“我不想在這個自己一手編織的夢中醒過來,現實充滿了絕望。”她又說。
婉兒是過來人,對于陷入深情的公主表示理解,因此并不覺得她的言語矯情,耐心勸道:“公主寬心些,您之所以覺得薛公子好,極有可能是您一直喜歡著想象中他的樣子。默默想念是美好的情愫,并不一定非要得到。”
太平很武斷地否認:“不!他與任何人都不同,我絕不會看錯!這輩子我一定要和他在一起,否則寧愿獨身到老。”
“公主,多情總比無情苦,您還是看開些,一切順其自然,俗語說,‘強扭的瓜不甜,強摘的花不香’……總是有道理的……”
太平譏笑說:“婉兒,你怎么現在說話和老嬤嬤似的?你才多大,別整天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多替我想些辦法。”
“奴婢自然盡心盡力為公主著想,也請公主放開懷抱,不要太用心。”婉兒依舊好言相勸。
“也是,我年齒尚小,遠不到談婚論嫁的時候,何況以我的眼光和心氣,諒誰也不敢來碰我這顆硬釘子!”太平一昂首,眼中盡是傲慢之色。
可這話說得還是過于自負了,偏偏就有人為這顆大唐最奪目的“硬釘子”慕名而來,而且來頭還不小。
“吐蕃王子遣使者前來,點名求娶太平,這可真是——”內殿之中,精干如武后,此刻也一籌莫展了。
婉兒正在近旁侍奉著,她第一時間得知了吐蕃前來求親的消息,早早已安排人去給太平公主通了氣。
“真是鬧心。”武后緊皺眉頭,臉上陰云密布。
婉兒知道這鬧心的原因,自從大非川之役后,大唐龜茲、于闐、焉耆、疏勒這安西四鎮失陷,唐軍嚴重失勢,武后從心底不愿將最心愛的女兒嫁到遙遠的荒涼之地,卻又擔心不講策略的拒絕會招致吐蕃軍隊的報復。畢竟貞觀十年間有過這樣的先例,吐蕃贊普松贊干布派專使長安請婚,太宗起初不允,松贊干布遂借口唐屬國吐谷渾叛亂,率數十萬軍隊入侵吐谷渾,太宗不得已只好挑選宗室之女封為文成公主遠嫁吐蕃。
“吐蕃是可用的,當年攻打龜茲白訶黎布失畢時,吐蕃軍隊便助力不少,可惜這兩年吐蕃暗中不奉詔諭,與西突厥勾結……尤其是贊普松贊干布去世后,吐蕃大權握在大論祿東贊手中,此人狼子野心,數次破壞與我大唐定下的和約,不再甘心依附我大唐……祿東贊之子再次攻占吐谷渾,兩國各遣使者入京請求我天朝做出公論,無奈陛下居中無為,現兩國都心存怨尤……吐蕃在這個節點上前來求親,本就居心不純,娘娘還請慎之又慎。”婉兒輕言,剖析了一番形勢之后,又說,“但和親之人不能是太平公主。”
“我也這樣想。”武后透口氣緩了緩,“可是終究要想出一個萬全之策。太平是我的女兒,不能指望著那班只會說大道理的朝臣出謀劃策,他們怎會體諒做母親的心?”
“奴婢倒是有個主意。”婉兒想了想,又看看武后的神色。
武后略顯心急,催促道:“你速速說來。”
“……太平公主既然曾入道家,這件事吐蕃想必也有所耳聞,不如讓公主再入道觀出家躲避,到時將公主的度牒拿給吐蕃來史看,就說公主思慕空門、如蜂戀蜜已久,早已看破紅塵……到時多送一些金銀珠寶、綾羅布帛之類作為彌補,另外再選品貌雙全的宗室之女備選,相信他們也不好再多說什么……”婉兒其實心中早有盤算,她深知太平公主的心意,也了解其剛烈的性情,因此必須設法化解危機,否則就是把公主往絕路上逼。
“此計甚好!”武后終于露出了笑意,眉間也舒展了很多,欣慰道,“婉兒,有你在身邊,真是省心省力。”
婉兒雖不改在武后面前的卑謙,但顯然隨意了不少,并未欣然謝恩,只是淡笑不語,過了一會兒才說:“娘娘焦心便是奴婢的失職,奴婢只是做好職守之內的事而已。”這令武后愈發贊賞。
當夜,太平公主在鳳陽閣召見了婉兒,兩人水邊月下小酌,說著一些體己話。
“婉兒,我時常對你頤指氣使,你為何一直忍讓,甚至在我需要的時候,不止一次幫助我,并不只是因為我公主的身份,對嗎?”太平喝了一些酒后,很直白地問。
婉兒替公主斟了少量酒,回答說:“其實奴婢一直很欽佩公主您。”
太平感到有些不可思議,揉著額角說:“我不信,你能欽佩我什么?你我二人,旗鼓相當。”
“奴婢自然樣樣都不能與公主相比,實際上也不能放在一起比較,明珠和砂礫沒有可比性。”婉兒并不居功而傲,反而自謙至極,“奴婢最欽佩公主的地方在于您年幼之時,便能代母出家做女道士,這不光是至孝,更是一種擔當,且婉兒相信孝順的人都是至真至誠的。”
原來當年武后的母親楊夫人去世,武后傷心欲絕,當時道教盛行,按照道教的說法,如果一個家庭里有一個人能夠舍身入教,那么就能給過世的長輩帶來福氣。武后當時處理朝政分身乏術,根本不可能出家,沒想太平公主小小年紀自告奮勇替她入了教。
“年紀小不懂事罷了。”太平卻給了一個最簡單的解釋,聲音清淺,“我們兄妹中只有八哥是真正信奉道教,別看他年輕,曾專門向天臺山道士司馬承禎請教過陰陽術數,所以若皇家真有人會出家,那也只會是他,我不過是做做樣子,道家要求摒除私心雜念,順應萬物自生自滅的規律,可婉兒,你覺得我像那類人嗎?”她說話的語氣和神態同武后十分相似,但因多了幾分天真的緣故,并未給人帶來畏懼感。
“相王殿下品性淡泊、寧折不彎,奴婢一向很是崇敬。”婉兒拿了切好的梨給太平解酒,并沒有正面回答她。
太平眼中閃出異樣的光來:“婉兒,我對薛紹的傾慕之心,沒人能比你更了解。今天打發走了一個吐蕃王子,不知什么時候又會蹦出來一個高鼻子大眼的蠻夷酋長,母親不會每回都以我為重,為達目的,她什么都能舍棄,還遠不到萬事大吉的時候。”目光黯然了下來,情緒顯然激動了,“你要幫幫我!早些讓我實現心愿。除了薛紹,我不將就,你可知道就是我入觀的那年,薛紹娶了別人,我真恨!他怎么能娶別人!”尾音略拖哭腔。
“非他不可嗎?”婉兒想說世間還有許多英武不凡的青年才俊,薛紹雖好,卻未必最適合。
“非他不可!”太平加重了聲音,又滿飲了一爵酒。
婉兒覺得非說不可了,正了正顏色,“可他已經有正妻了,公主您是知道的,若他情愿休妻再娶,這樣的人不值得公主付出情意;若是他堅拒,我替公主欣慰,總算沒有錯付真心,可欣慰過后呢?他依然是別人的夫君,又或者因為他的違逆之舉而招來殺身之禍——公主難道忍心將他置于如此絕境?若公主做得出,那您所謂的愛,不過是一種據為已有的快感罷了!”
太平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也不說話,半晌之后卻滾下兩行淚來。
婉兒心上不是滋味,可她也無能為力,只能默然相守。
太平的淚一直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她揚起一張淚痕未清的臉,說出的話讓婉兒驚駭一顫:“我不管這么多!沒人配擁有薛紹,除了我!難道愛一個人就是眼睜睜看著他離自己越來越遠,如同婉兒你的愛一樣?我承認我自私,可如果連愛都可以分享,那也太道貌岸然了!我一定要和薛紹在一起,即便只有一天,我也要暖了他的心。”
“婉兒,你幫我也好,不幫我也罷。但是以你的聰明,你應當明白,若不幫我,結局可能兩敗俱傷,若幫我一把,或許還不至于那樣糟。”太平終究是事事都可做算計的人,她將了婉兒一軍。
婉兒深知公主言出必行,能使出的手段也不會光明磊落,這對薛紹夫婦無疑是一場災難,她矛盾著,同時也考量著,公主這個忙,她是非幫不可。
“好,奴婢愿助公主一臂之力,只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還請公主深思熟慮,他日不要后悔才好。”婉兒舉酒齊眉,一飲而空,隨手將酒杯扔進身畔的湖中。還在為找不到的最新章節苦惱?安利一個 或搜索 熱/度/網/文 《搜索的時候記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這里有小姐姐幫你找書,陪你尬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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