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兒來到獄中,見到了薛紹,她并未告訴太平,這并不是她第一次前來探望,早在薛紹剛剛下獄之時,她便來過,那時她用最強硬的口氣要求薛紹無論如何不能承認謀逆一事,即便被撬開嘴,也半個字不能松口,來俊臣他們并沒有鐵證如山,公主也會用盡心力去保全,她動了怒,因為薛紹生無可戀的表情和語氣,“駙馬只求一死倒也爽利了,可生者還有漫長的時間去消磨,你這是在拿鈍刀割人的心!”薛紹身著單薄的囚衣,面上和唇上毫無血氣,他沒有挽發,盤膝坐在草墊上,開口便是肆虐的冷氣,“婉兒,我早就沒有顏面在這世上茍延殘喘,你應該懂。”
婉兒幾乎是吼了一聲:“什么叫我應該懂!就因為我身上同樣背負著血海深仇嗎?對于一出生便消失了的家族和親人,我并沒有你們想象中那么難過!”
薛紹微微一愣,望著她:“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婉兒冷哼一聲:“身邊所有的人都知道,你們以為偏偏就唯獨我一人或癡或傻?何況大明宮哪有秘密可言?只要我想知道,我就能知道全部!”
“既然如此,你不要勸我,我也不要妄自去揣測于你……你要勸的,從來不是我,去勸勸她,多勸勸——我沒辦法再面對她了。”薛紹抽了抽有些干枯的嘴角,眸中之光不同于往日,而是與牢中油燈一般昏暗。
“薛紹,我對你有愧,蕭娘之事,我便是始作俑者,你該恨的,只有我!”婉兒直呼著他的名姓,一腔無處發泄的恨與憾困著她,“公主本是眾人仰望的月,如今成為你腳踩的塵,她何以至此!你難道不知?她對駙馬你的愛意,怕是早把后半生的激情耗盡,你卻只想輕巧地撒手而去,又有誰為公主今后的人生負責?我根本不關心駙馬你是否真與李沖等人存有默契,只要你肯按照我說的去做,即使都是真的,你依然可獨善其身!”瞟了一眼薛紹,愈加氣憤,“別用那種清高孤傲的眼光看我!我是從雜草堆里長出來的,我惜命!你們要的那些風骨,我全都沒有!”
薛紹只顧搖頭,不肯再繼續往下說,面對他的頑固和執迷,婉兒縱然擁有一副鐵拳,也擊不中他心上的寸縷。于是婉兒負氣離去,直到公主親自找上她,她才決定再去獄中,雖一直未去,可婉兒對薛紹的關切并沒有減輕,相反,她暗地托了獄卒,為他打理好各種獄中事務——這本也輪不到婉兒,可薛紹不買太平的賬,婉兒只好代勞。
這回再見薛紹,婉兒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噤,上次見到的他雖不事邊幅、形容消極,但整個人的精氣神還在,可眼下之人,婉兒幾乎就要認不出,雙眼深陷、顴骨突出,修長的四肢隱約可現白骨,他臥在石床上,見了來人,只是微微抬眼。
這幅模樣任誰看了也會心痛不已,婉兒不再與他置氣,強忍著淚說:“駙馬,你為何要這樣折磨自己?你不愿活,也可尋個好死。”
薛紹費力一笑,視生死如游戲:“婉兒,你叫他們好生照顧我,我哪有尋死的法子?只得如此!”
“說得似乎是婉兒的不是。”她迎合著他,頹然一笑,繼而咬咬牙繼續說,“駙馬你好狠的心。”只是再多的責備已無濟于事。
“我待她涼薄,可我若對她好,蕭娘的魂魄將不得安生。”薛紹口中干枯,用舌尖抵了抵上齒,才勉強著又說出一句。
婉兒感到錐心般的痛悔,“我犯下的錯,無可饒恕。”
薛紹已是連伸手的力氣都沒有,他徹底釋然了,“不怨你,誰也不怨,這是命。”
婉兒上前,握住他的手臂,搖頭說:“駙馬,你要振作!不要這樣輕易就認命,你明明可以同它斗一下,當年我初見你,是何等的氣度和風華,那才是你!”
薛紹想笑一笑,卻沒能笑出,“我終究是要不存在了,還要那氣度和風華做什么?都說錦上添花,可這匹錦都被毀掉了,那些花何嘗不是多余?”他的氣不順,喉間似有物,空洞的雙目中映出不規則的陰影。
“駙馬,你安安心心上路,公主那邊有我,不過懇請你留口氣見公主最后一面。”婉兒含著淚,沒讓它滴落下來。
薛紹不回答,動了動眼皮,婉兒輕聲:“駙馬,我扶你起來梳洗一番,無論生離,還是死別,都要歡歡喜喜一些。”
“勞煩了。”薛紹吐了三個字,這是同意了婉兒的提議。
婉兒差人打來熱水,預備好衣飾冠帶,悉心為薛紹盥洗梳發,又為他換了一身素底暗紋的長袍,保持著笑說:“看看,駙馬還是這樣玉樹臨風!”
可惜獄中沒有銅鏡,薛紹無法分辨婉兒的話是真是假,即便是假,這也是一個善意的謊言,他十分清楚自己消瘦且憔悴,不過心已死、身未滅而已。
“駙馬,請靜候片刻,公主雖人在外面,可絲毫沒有思想準備,請讓我先去同她講一講。”婉兒漸漸冷靜了下來,這一冷靜,讓她有了新的發現,薛紹獄中絕食這樣的大事居然連公主都瞞住了,看來希望他死的人明處、暗處都大有人在,更令婉兒納悶的是,獄卒對薛紹確有格外的關照,同時又知情不報、助長和加速著薛紹的滅亡,這樣矛盾的舉動必然是遵照了某種授意,是什么樣的授意能凌駕于公主之上?婉兒的心猛然被扯出一個窟窿,像是有呼呼的冷風灌了進去,從頭到腳涼了個透。
原來薛紹必死是早就算計好的。
此時不是探討陰謀的時候,婉兒決意讓太平公主放手,哪怕肝腸寸斷,如今也必須放手,這樣至少她和腹中胎兒能夠保全下來。
所有這些都不能明說,否則火上澆油,落得魚死網卻不破的結局就太不值當了。
原諒我,公主,我用最為世故的值與不值來衡量著你最為珍貴的情感,原諒我為你做最庸俗的打算。婉兒這樣懺悔著,眼角終于墜下一顆閃亮的淚珠。
走出幽暗狹長的監獄,太平正焦慮著,原地反復走來走去,她的局促緊張令婉兒愈加心痛。
“婉兒。”她迫不及待地迎了上來,沒問任何話。
看著那充滿期待的眼神,婉兒只得無情以對,沒有做任何鋪墊,徑直就說:“駙馬絕食多日了!怕是命不久矣!”聲音有著些許沙啞,那是掩蓋不住的心酸。
太平只覺難以置信,臉色瞬時變得慘白,又哭又笑又鬧:“婉兒,你和薛紹合計著騙我對不對?你們好讓我死心,是不是!我每天都到這監牢外,他絕食我怎么不知道,怎么沒有一個人告訴我?你們的騙術一點兒不高明,是在逗弄孩童嗎?我是堂堂公主,不是三歲小孩!”她喊了出來,抽泣之聲抑制不住。
婉兒擁住她,同她一起落淚,“公主,駙馬是怕你會阻止,他不想拖累你。”這是經不起考證的理由,婉兒暫時用來安慰她。
太平淚水泛濫,質問道:“你沒告訴他我腹中已經有了他的孩子?他就要做父親了!”
婉兒狠著心回答:“沒有。”
太平一把推開她,像是不認識一般,滿是淚痕的臉顯出猙獰來,“為什么?”她嘶喊無力,聲音弱了下來。
“駙馬在等著公主,訣別之際,奴婢希望公主同樣不要說。”婉兒放慢語速,這樣哽咽之音不易被覺察出。
“為什么?”太平的目光像利劍一樣刺向婉兒,“總該有個說法吧!叫人死叫人活,總該有個緣由!”她不再流淚,側過臉,那份堅毅和勇敢又回到了她身上。
婉兒說了實話,字字句句都在泣血,“駙馬一心求死,需要我們成全。即便逃過這一劫,公主認為太后會輕易饒過駙馬嗎,還會有別的更讓人難堪的由頭,那些層出不窮的花樣公主見的還少嗎?何況薛駙馬那樣耀眼的人,決不會允許自己茍活于世,越是耀眼越是不能蒙塵受辱,公主遠比奴婢懂得駙馬的心性……奴婢若告知駙馬公主有孕之事,他死不成也活不下去,不能痛快死,不能暢意生,他想要的安寧將片刻都得不到!”
太平激烈的情緒慢慢和緩了下來,她凝神靜思,很快有了答案,“我不能這么哭哭啼啼去見他,我不是為他送行,而是陪他走過最后的路。”自袖中取出一方綢巾,仔仔細細擦去臉上的淚漬,又用手指理了理雙鬢的碎發,將鮮艷的步搖摘了下來,“婉兒,我這樣可還好?眼睛是不是紅腫難看核桃一般?”
婉兒淚中有笑,微微顫聲,“公主依然美麗無雙。”
“但愿他來生能記得我這張臉。”太平聞言一笑,朝大獄中走去。
獄中的薛紹已是奄奄一息,太平將他抱在懷中,撫摸著他的眉眼,始終帶著暖意的笑容。
“令月,對不起,我利用了你。”薛紹雙眼澀重,迷糊中仍堅持說。
太平吻一吻他干裂的唇,“沒關系,我愿意。”
薛紹忽然滾出淚來,重復著一句話,“對不起。”
太平與他臉貼著臉,輕輕問:“薛紹,如果下輩子你還會遇見我,我能不能成為你的妻子?”
薛紹用臉蹭一蹭她,笑了,聲若游絲卻溫柔至極,“這輩子你已經是了。”
太平綻放出的笑容如同曇花一般,炫目過后便是急速的凋謝,而她懷中的薛紹正在一點點變得冷卻,太平伸手在他臉上摸了又摸,這才發現他那抹笑意早已僵硬,終于肆無忌憚地嚎啕大哭起來。
這哭聲鉆入婉兒耳中,震碎了她的五臟六腑。痛失至愛,是她歷經過的劫難。她撐了過去,同樣相信公主也能撐下去。
薛紹去世,武太后為了安慰悲痛欲絕的女兒,打破唐公主食封不過三百五十戶的慣例,將太平的封戶破例加到一千二百戶。太平接受了這份恩寵,卻拒絕了其中所謂的母愛。
半年后,太平在崇仁坊中的新府邸誕下薛紹的遺腹子,取名為薛崇簡。還在為找不到的最新章節苦惱?安利一個 或搜索 熱/度/網/文 《搜索的時候記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這里有小姐姐幫你找書,陪你尬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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