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一直睡不安穩,他又熱又渴,渾身乏力,思維陷入一片混沌,喝了秦瑤開的藥后,高燒漸漸消退,才感到好受了些,他的眼皮越來越沉,腦中那些絮狀的抽象物化成了一片又一片的空白,而他自己闖入了這片空白茫然無助,他像是在一個世界里沉睡了,卻又在另一個世界中醒來。
守在他榻前的婉兒同他的母親竇德妃年齡相仿,或許是未做人婦,更未生養的緣故,婉兒顯得更年輕些,若是挽起雙髻,素面朝天,看著也和一旁正在銅盆中絞著手帕的阿清差不多,當然婉兒不能開口說話,更不能發表見解,否則便要露餡兒,談吐和閱歷騙不過人的眼睛,婉兒終究冒充不了少女。
“女史,你聽聽,仔細聽,楚王念叨的是什么?”阿清將新換的帕子敷上李隆基的額頭,眉心皺起小小一團,很小聲地提醒。
婉兒也聽到了,榻上那個清俊稚氣的孩子在夢中喃喃自語,他吐詞渾濁不清,像是有什么東西堵在他的腹腔和喉中。
婉兒用手背去感知他額上、雙頰以及手心的溫度,松了口氣,“還好,熱度比先前輕了許多。”湊近他,凝神屏氣細細聽著,聲音過于微弱和破碎,婉兒聽不清,也串不起來。正打算放棄,李隆基從絲被中探出一只手,緊緊抓住婉兒兩根手指,一股強大的力量沖破了體內的障礙物,他幾乎是喊了一聲,“別丟下我!”
這激烈又突兀的一聲嚇了阿清一大跳,捂了胸口,瞪大了眼,“女史,他對誰說的?”
婉兒沖她輕輕搖頭,示意稍安勿躁,另一只手將掀起的被角掖實,李隆基這句囈語引人沉思。
他明顯十分不安,可這不安的來源是什么?
婉兒將目光盡數灑在他臉上,希望能從這里找到答案。李隆基并沒來驚醒過來,反而進入了更深度的睡眠,他的五官同竇玉燕十分相似,整個面部輪廓卻和李旦如同一個模子刻出。
見她看得入神,阿清也趁機將這平日冷面橫語的小殿下看了個徹底,這一看像發現了新奇物件一般,“楚王殿下原來這么好看!”她不禁驚嘆。
“帕子要換了!蓖駜罕焕盥』美卫蔚模稽c細微的肢體動作都不敢有,將聲音壓了又壓,卻不是在回應阿清的詫異。
阿清有所覺悟,趕緊忙著去更換。
夜很漫長,溫水換了一盆又一盆,手帕用了一條又一條,婉兒始終動也不動,背部和后頸一開始還能感知酸麻,后來便什么知覺也沒了,她嘗試著將李隆基的手慢慢解開,可他越握越緊,像是要嵌進去一般。
他定是想念著父母,卻又清醒之時對此只字不提,難怪李旦對他家三郎的評論只有一個詞,那便是固執。
可這又豈是一個固執便能全部囊括?李隆基小小年紀,開始知道了擔當和忍耐,他把情緒寫在臉上,并非是幼稚,而是一種保全,宮內人人都覺得,這樣張揚不羈的宗室子弟必然缺乏心機,甚至連武太后也這樣認為,因此對他格外寬容。
婉兒嘴角浮出笑意,眸光和燭光融為一體,顯得溫情脈脈。
在幾位兄長和宮婢悉心的照料下,李隆基很快便復了原,依舊昂首闊步、目中無人,在宮中折騰出一些不大不小的動靜。
薛懷義因為腿傷在白馬寺靜養,武太后處理朝政的時間多了出來,婉兒進出太后宮殿的頻率也隨之高了,這一日討論完農桑賦稅和考功官吏之后,婉兒退出殿外,準備回內廷辦事,一路思索著今年曲江大會的新科進士中都有哪些精于詩賦,哪些策論出眾,這樣一專注,倒是忽略了其他。
“你走路都不看路的嗎?”一個清朗朗的聲音在她跟前炸開。
婉兒吸口氣,循聲一看,笑了,“原來是楚王殿下,請問有何指教?”
李隆基眼神澄澈,拋出脆生生的話來,“從今往后,你叫我阿瞞便是,家中之人都這么叫我!”臉上的驕傲無以復加。
“奴婢遵旨,小阿瞞!”婉兒見他一副小大人的做派,有心逗弄他。
“別帶上那個‘小’字,我可一點兒不。 崩盥』珡娬{說。
小孩不承認小、老人不服氣老,年少時扮深沉、暮年卻好天真,這些怪相都是人性的可愛之處。婉兒欣然笑道:“是,我們的阿瞞殿下!”
李隆基滿臉計較,凜然道:“都是些什么不倫不類的稱呼!阿瞞便是阿瞞,殿下便是殿下,我若是殿下,便不能是阿瞞!
婉兒只得收起糊弄孩子那套,拿出敬意和誠意,居下首行禮,“殿下,奴婢失言!
李隆基先是一愣,接著口中拖出一個字,尾音綿綿,甚是好聽,“你——”一雙眼睛盯著她,似乎在說真是不識抬舉。
婉兒以袖遮面,笑道:“在奴婢心里,殿下和阿瞞是同一個人,這樣可好?”
李隆基憤憤轉身,毫無留戀之意,“和你說話真沒意思,沒讓你自稱‘奴婢’,你卻樂此不疲,允諾你的稱呼,又假模假樣!總之往后,你叫‘阿瞞’我便理會,要不然全當不認識。”
婉兒想起阿清常說楚王人小脾氣大,今日算是加深印象了,不過她心中并無半分介意,相反滿是歡暢。
身在房州的廬陵王李顯雖遠離了宮廷紛爭,但這些年過得并不安穩。當年被流放快要到達房州地界的時候,韋氏突然腹痛,竟在顛簸的馬車中早產了,事發突然,沒有充分的準備,李顯只好脫下身上的外衣將新生的嬰孩包住,這是李顯和韋氏的第二個女兒,因其出生時的特殊經歷,取名為“裹兒”。韋氏本就是個矯情的女人,一想到別的孩子從呱呱墜地時便是錦衣玉食,這個幼小的女兒卻生在異鄉,連一件合適的襁褓都沒有,頓覺對裹兒萬分虧欠。
在房州的這些年,李顯雖衣食不缺,但始終戰戰兢兢,尤其是李敬業叛亂打著匡扶廬陵王的旗號,他嚇得不輕,生怕母親武太后一不做、二不休,滅了他這個口實;后來武太后大肆殺戮李唐宗室時,他每個日夜都在膽戰心驚中度過,緊跟著駙馬薛紹死于獄中,李顯整個人都垮掉了,不止一次想到自盡。
韋氏對這個脆弱敏感的丈夫雖然感到失望,但仍義無反顧地挑起了整個家族的大梁,她虛榮自私,卻也充滿堅韌,宮中撥付的用度經過層層盤剝之后根本不夠花銷,她就集中府上的婢女攬一些刺繡縫補的活計貼補家用,她還在府內府外開辟出一些空地,種上了蔬果糧食,對于一個王妃來說,這些事情簡直不可想象,可韋氏拋開了身架,安之若素,從長安跟過來的侍從暗地咋舌,都以為情勢所迫之下韋妃轉了心性,開始有了當家主母的風范,在他們粗陋的意識里完全體察不出韋氏內心不滅反增的欲求,她從沒想過放棄,一個曾經做過皇后的人根本無法安于現狀,可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醒,她的丈夫即使是散架了、成了一攤稀泥,她也要把他捏合起來,沒了骨頭也不要緊,她便是他的主心骨。
武太后定期、不定期會派人前來視察,每當面對那些陰險狡詐的酷吏,李顯就禁不住哆嗦,連路都走不穩,他一刻都沒忘記六哥李賢正是在雷同的情景下被逼自刎。韋氏步伐堅定,扶著顫巍巍的李顯與來人巧妙周旋,她已經變賣了所有帶過來的首飾和金銀器,為的就是在這樣的場合下備好厚禮,她用紅綾包好金元,塞給目露貪婪的使者,他們總會毫不猶豫地接了過去,然后習慣性地掂一掂重量,嘴角只要略一彎,韋氏便知道她同她的家人又躲過一次無妄之災。
就這樣日子越過越清苦,李顯的意志也被消磨殆盡,韋氏逐漸成為他唯一的安慰,他對她的依賴與日俱增,她說過的話、決定的事,李顯從不過問,更不會質疑,他常常在想,自己這一生怕是已經毀了,他也沒有任何關于婉兒的消息,他不去打聽,更沒有人主動告知,男女之間的情情愛愛本就是奢侈之物,他得意之時況且無法擁有,如今落魄至此,更是毫無資格去假想,有那些多余的情感,還不如隨著韋氏一道去喂食院落里的小雞,李顯苦苦一笑,邁出房門。
室外的日光并不強烈,但帶了迷醉的氣息,熏得人暖暖的,李顯瞧見布衣荊釵的韋氏正手持藤條編成的簸箕,被一群嘰嘰喳喳的小雞圍在正中央,她戴著頭巾,想必是為了遮擋并不炙熱的陽光,真是難為了她,那么愛美愛鮮亮的的一個人。
“香頌,我來幫你!崩铒@沖她輕聲一喊。
韋氏回過頭,沒好氣地說:“殿下,你還是里屋里呆著,看看書也好。”
李顯看一眼身上有些泛灰的錦袍,暗忖著:我算哪門子的殿下?可這樣的話他不敢講給韋氏聽,韋氏總是有意無意提醒著他注意天潢貴胄的身份。
她難道認定了我會有東山再起的一天?李顯心上澀澀的,他清楚自己的斤兩,幾兄弟中,他最是黯然無光。
韋氏見他又在傻傻發愣,撒完了手抓的一把雞食,在圍裙上一蹭,似笑非笑道:“阿顯,如果有一天,你否極泰來,榮耀加身,會不會拋棄我這個糟糠之妻?”
這是一句戲言,但真實的意思也常常藏在其中。
李顯一驚,急聲辯駁,“香頌,我向你保證,一朝見天日,誓不相禁忌!闭f完做賭咒發誓狀。
丈夫信誓旦旦的表現讓韋氏很滿意,也很得意,“這可是你親口說的,往來的神靈都聽見了,日后斷不能反悔!”
李顯連連點頭,“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韋氏在心里替他糾正:應該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
這話不能明說,韋氏以一個意味深長的笑來回應。還在為找不到的最新章節苦惱?安利一個 或搜索 熱/度/網/文 《搜索的時候記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這里有小姐姐幫你找書,陪你尬聊!
【精彩東方文學 www.nuodawy.com】 提供武動乾坤等作品手打文字版最新章節首發,txt電子書格式免費下載歡迎注冊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