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兒找到阿清時,她正在回廊處蜷成一團,像只受傷的小野物在默默噬舔著傷口。
與她并排坐下,婉兒和緩道:“對不起。”
阿清冷冷的,悶聲不語,本以為她要沉默很久,卻又突然開了口:“內舍人不該道歉,更無必要。”
“阿清,我不想多說什么,可很多時候眼見未必為實。”無論如何事情的真相不宜說給當事人聽,何況張昌宗的邏輯阿清未必能理解。
誤會加深了,阿清高聲問道:“我是不是很傻,很容易被愚弄?”她克制著,但有一種感受叫做忍無可忍,即便咬破了唇,也無濟于事,她憤而質問:“你讓我遠離他,說他如何如何危險,可你為什么可以離他那樣近?他對你而言就不危險了嗎?還是說,你們天造地和,別人都不配!連遠望一眼都是在褻瀆?”
婉兒想說這個人真的很危險,可阿清不會再相信,只會當成笑話。
“好吧,我承認是我虛偽,我只想六郎眼里看到我。”婉兒狠了心,只得這樣說,長痛不如短痛,她要為阿清斬上這一刀,“他太招惹人,我不喜歡,尤其不喜歡身邊的人黏上他。”
阿清痛苦地埋下頭,半晌才說:“他喜歡你嗎?”
原來這便是癥結和關鍵。
“算是吧。”婉兒回答得有些含混,在敏感的人聽來,更像是種炫耀。
抹了一把早已風干的淚,阿清直起身子來,拍了拍浮塵:“我明白了,往后不會再癡心妄想了。”
但婉兒知道,她其實仍舊并不明白。
“阿清。”喉頭卻像被東西噎住了,從未有話這般艱難,無從出口。難道要她對阿清說“我與張昌宗摟摟抱抱、郎情妾意,都是為了你呀”,說不出也無法說,阿清再好的性子,怕是聽了也要暴跳如雷。
“內舍人還想說什么?”阿清現出從未有過的傲慢,企圖挽留被撕碎的尊嚴。
婉兒擺擺手:“無話可說。”
“奴婢恭祝內舍人與張六郎比翼雙飛、恩愛不疑!”聲音中帶了刀刃。
這忿恨太明顯,婉兒卻放心了些,至少阿清沒有學會隱藏。
拉過阿清的手:“信我一言,我不會害你。”
阿清沒動,臉上木然著:“我相信。”
輕輕拍一拍她的手背,婉兒生出幾分悵然:“慢慢你就會想明白,不過不要為難自己。”
回去的路上,阿清就像木偶般,整個人沒有生氣,也沒有活力,她半個字都懶得再說,心口處那方張昌宗贈她的帕子扎得人生痛。
婉兒想著女子的一生都會歷經情劫,對于阿清來說,未嘗不是件好事。時間便是最好的良藥,勸慰之語甚至只會火上澆油,得讓她靜一靜,沉淀下來。
此后婉兒對阿清的約束越來越少,除了絕不能與張昌宗再有往來以外,她對阿清幾乎是毫無原則的妥協。
阿清心中有悔,也有愧,但仍舊有口怨氣堵在心間,對張昌宗的迷戀有增無減,這令她日益苦惱,而張昌宗似乎早已將她遺忘。
婉兒私下的生活開始變得渾渾噩噩,她在武三思和張昌宗之間漂移不定,感情成了游戲,爭風吃醋也成了調劑。大周國史的編寫開始走上正軌,越理越順,女皇抽檢過幾次,龍顏大悅,對武三思更是大加褒獎,婉兒居功但不自傲,唯有小小的喜悅便是在修史過程中結識了更多才情橫溢的風雅人物。文書和詩歌早已成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
不知張易之用了什么手段,耳聰目明的女皇在他面前也漸漸迷糊了,身心上極度的依賴已然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的程度,在沒有第三人的場合,宮女大都不敢主動與張易之搭話。相形而下,他的六弟張昌宗悠容了許多,失寵說不上,但不再需要他常常朝夕相隨,張昌宗內心是竊喜的,他的心態得過且過,何況大多的時候,他更愿意和婉兒在一起。
而婉兒對張昌宗有虛與委蛇的成分,也有同病相憐的守望,中間橫亙了癡心不悔的阿清,使得這份感情顯得撲朔迷離。張昌宗的逼迫是真,但若不是這份逼迫給了她無法抗拒的借口,她還會這樣心安理得?婉兒逐漸想明白了,張昌宗這樣做無非是想減輕兩人的罪惡感,他向往感情,但卻不敢談感情,只得以**為幌子,畢竟這宮里談**才是容易被理會的。
今朝有酒今朝醉,婉兒開始與張昌宗談天說地、論文品酒,也在朦朧的月色下走在樹影婆娑中,張昌宗不止一次笑言,能將愛和欲分得清清楚楚的人是最自私的,婉兒總是回答他,你我正是如此,民間有句通俗易懂的話,什么鍋便有什么樣的蓋,張昌宗大笑不止,湊到她耳垂下,幽幽道:“我也聽過一句俗語,叫做‘一張床上睡不出兩樣人!’……”婉兒睨著他低斥:“得寸進尺!”卻也笑了。
為了避免節外生枝,婉兒再次收回了對武三思奇妙的萌動,不過是可有可無的情感,她看得很透徹,在她眼里,張昌宗也好、武三思也罷,根本就沒有本質的區別。
武三思卻百思不得其解婉兒何以突然冷落了他,除了公務上的來往,他很難尋到機會與她獨處,更是無法當面詢問個明白。他漸漸也感到了疲累,在一個女人身上花費這樣多的心思,實在不符合他的初衷,干脆暫時擱置下來,興許才有轉機。
一熱一冷,倒也相安無事。婉兒與張昌宗都是機敏的人,即便關系曖昧,也沒留下蛛絲馬跡。女皇一如既往對婉兒委以重任,她在女皇寢宮中自由進出,與張氏兄弟日日照面,眉眼間的風情藏得住,但瞞不過——張易之不動聲色,卻早就了然于胸,他沒有輕舉妄動,他有更好的辦法讓張昌宗同他齊心協力,而不是沉浸在男女私情中滿腹都是知足。
做男寵,絕不能只是為了縱情聲色,這是張易之對六郎的告誡,也是對他自己的,然而張昌宗卻當了耳旁風,做兄長的,必是要留個教訓給他了。
女皇的睡眠越來越不安穩,近日里更是噩夢連連,時常驚醒之后渾身冷汗睜著眼直到天明,這夜又是突然醒來。
幾聲凄厲的尖叫之后,她在榻上直挺挺地坐了起來,瞳孔無限放大,灰白的頭發雜亂無章地貼在臉上,嘴唇顫動著,乍一看同失心瘋的街邊老婦并無差別。
陪侍在側的張易之擯退了聞聲而入的宮人和侍衛,輕輕攬住仍處在戰栗中的女皇,他在心底嘲笑著她身為天下之主卻如此蒼白無力,聲音溫雅若春風:“陛下心事太重了,何必如此憂慮?真讓人心疼。”
女皇并沒有緩過來,口中是錯亂的言語:“賤人……怕……哪里……蟒梟怪物……”
張易之輕撫著她的肩,換了種安慰的方法:“她們活著的時候尚且不是您的對手,如今同青煙塵土一般,沒什么可怕的。”他知道女皇又一次夢見了被她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王氏和蕭氏。過往之事會被反復回憶起,是否意味著女皇已經到了知天命的時候?
若真是那樣,張易之的計劃必須緊鑼密鼓地進行起來,否則一旦女皇駕鶴西去,男寵的下場怕是比王蕭更慘。
他暗自盤算著,露出和煦的微笑,繼續說:“陛下被夢魘所困,從明日起,五郎便陪著您去寺院誦經,六郎也會為您抄寫經書。當然,這并不是您有什么罪過,不過是您的仁恕愿意去化解那些怨氣,這恰恰是您的德行!”
女皇這才有了回應,側過臉發了一會兒呆,倚靠在張易之身上:“那時只覺暢快,心上舒坦,可如今回想起來卻感到恐怖,鮮血和慘叫曾令我斗志昂揚,現在閉上眼都不得安生。”
“成王敗寇。”精致的男子刻意說著冷酷的道理,“就像手中的刀不該憐惜砧板上的魚,那些屠宰牲口的人難道要日夜懺悔?何況我相信,若是角色互換,王蕭二人未必會對陛下您手下留情。”
武曌伸出略顯干瘦的手指,在張易之眉梢劃過,喜憂參半道:“五郎,還是你懂我。”凝視著他,心緒久久難以平復,“如夢似幻一般,那年我入宮的時候何曾會想到今日,終究是太過好強,誤人誤己。”
張易之想著這話不對,女皇糊涂了不成,怎會發出“誤人誤己”的感嘆?或許她的確對不住許多人,包括至親在內,可作為千古第一女帝,她的自怨自艾又是因何而起?
女皇的沮喪和焦灼讓他有所觸動,然而更多的是興奮,他需要的正是這樣一個強大卻脆弱,但又能賦予他全部的人。
“你的貪婪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這是張昌宗怒意滿腔丟給他的話。
他現在想說,何止是你,我也從未想過會有這樣壯志凌云的心思。
“您呀,就是胡思亂想,必定是我的過錯,未能將您照顧好。”張易之假裝自責道。
武曌竟認真地解釋:“不不,五郎,你多慮了,你很好,是我身邊最好的人。”
張易之蹙眉的動作十分細小,幾乎是看不出的,這是情話?他嘲弄著在心底發問。
“我并沒有您想象中那般好,無非是一個幸運的紈绔子弟而已,是您讓我重回正途。”他的懇切看上去像真的一樣。
看似衰頹,可女皇遇事仍保持著精明,她握著張易之的手,臉上的神色慢慢恢復了:“這條正途,我真想為你們兄弟二人鋪得更寬更廣些,我是極度喜愛五郎你,就是這萬里山河,你若是喜歡,贈你又如何?”
張易之卻驚恐不已,掙脫著退到榻下去,高大的身影往輕絹帷帳前一跪:“陛下雖是戲言,也請賜五郎一死。”
女皇有些慌神:“你這是做什么?快快起來,回到我身邊來。”
他不為所動,沉靜著。
這無聲的抗爭女皇最終占了下風,揮手搖頭道:“是我昏頭了,這是病象!”
張易之仰起頭,這一瞬間帶起詭秘的笑,映在女皇有些模糊的眼里只當是錯覺。
這握著生殺予奪大權的老婦人想試探什么?
答案不言而喻。
“陛下,您總算肯承認自己只是病了,本就是憂思過甚導致氣血不順,這才觸目皆幻,疑神疑鬼,難以歸寢,找個醫官調理一段時日即可。”張易之復又回到她身邊,安頓著她躺下,“您定心閉目養神,我會守著您,一刻都不松懈。”
女皇攥住他,聲音很低:“你會永遠守著我,是不是?”
張易之嘴角抽搐了一下:“當然會。”還在為找不到的最新章節苦惱?安利一個 或搜索 熱/度/網/文 《搜索的時候記得去掉“/”不然搜不到哦》,這里有小姐姐幫你找書,陪你尬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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