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兒見魚已上鉤,抿一口酒不疾不徐地說:“是啊,五郎莫不是也同那些眼窩子淺的人一樣,以為魏王武承嗣大勢已去、不足為慮吧?”
張易之明顯變了臉,態度仍舊是輕視的:“爛泥扶不上墻,他不配在考量之中。”
“道理這樣固然不假,可魏王終究是女皇武氏一脈中最親近的人,資歷和人脈都還在,說不準什么時候便會東山再起,他可是善于鉆營和取巧!
“這樣的時機現在不會有,以后也絕不會有。”雅致俊秀的男子斬釘截鐵地說,“只要我張易之在一日,他便別想做這春秋大夢!”
婉兒掩嘴笑:“五郎這是什么氣性!魏王到底哪里惹到你了?”
這是明知故問,張易之冷森森一笑:“他沒惹我,倒是抬舉我了,我有今日很大程度上也是拜他所賜!
“只能怪五郎你名聲在外,五郎若是平庸些,誰還會惦念?這是五郎你自己的錯!蓖駜赫f完自顧自斟了杯酒。
張易之把面前的酒杯往她推了推,眸色深深,她這算是在夸他?
“呵呵!彪S后冷笑幾聲,想不到風雅的男子也會罵人:“此獠甚是可惡!”
“五郎倒是不把婉兒當外人,如此這般坦誠心事,婉兒又豈能不為五郎著想?”
“且說說看,你打算如何為我著想?”張易之凝望著她,嘴角帶著玩味的笑。
婉兒并不回避這目光,聽上去像是說著玩笑話:“其實很簡單,五郎越是厭惡誰,越是反對什么,不妨在女皇面前愈加贊譽和推崇,次數多了,女皇煩了,這人這事準成不了!
張易之朗聲回道:“女皇最討厭有人籠絡她身邊的親信,武承嗣在這上面吃過虧,如今我和六弟只要常常在女皇耳邊細述他千好萬好,女皇必然疑心他賊心不死,又在故伎重演,必然對他倍加反感——這倒是附和我們兄弟的心意,不過——”他話音一折,頓了下來,警醒道:“內舍人想必不僅僅只是為了我們兄弟吧?你的謀算還有什么?如此費盡心力阻擾武承嗣成為儲君,敢問是為了誰?我可不想糊里糊涂成人之美。”
婉兒笑著承認:“五郎果然通透,和五郎這樣的人說話真是輕松暢快。閑話我也不想說得太多,我這樣做,不過是為了三思。”
這一聲“三思”叫的格外熱絡親熱。
“女人真是善變,這么快便移情別戀了。”張易之把玩著掌中的酒杯,笑意未消,“六弟要是知道了,一定會很傷心,他可是還記著內舍人你呢!”
“過去的荒唐事還提它作甚?都是婉兒自不量力。”她說得很刻意。
張易之卻帶有幾分認真:“婉兒,你不要憎恨六弟。昌宗待你,終究還是特別,只是你們無緣也無份!
婉兒沒回答,她說什么都嫌累贅,張昌宗那一頁已在她生命里徹底翻了過去。
張易之又說:“說心里話,我既不希望武承嗣成為儲君,也不希望武三思成為儲君,所以婉兒,我們遲早還會是對立的,對此我感到很遺憾!
婉兒搖搖頭,故作神秘:“假如有一種可能讓我們不再對立呢?五郎是否愿意去嘗試?”
張易之半信半疑:“請內舍人指教!
“能做儲君的難道只能姓武嗎?”婉兒狡黠一笑。
張易之恍然:“你是說迎廬陵王回京?”
“如今朝堂之上,迎廬陵王的呼聲越來越高,在人心向背上,武氏子弟遠遠不及。眾人不過忌憚魏王、梁王的權勢罷了,而廬陵王如果做了儲君,對你我二人來說都是件好事。武三思雖然是我的情郎,可是在生死存亡面前,情字最為不堪,我所圖謀的無非只有自保而已!
這席話換來張易之短暫的沉默。
“你們兄弟,還有我,其實都是在夾縫中生存,不屬于武,也不屬于李,兩姓都不容我們,或許還會隨時被兩方當成替罪羊。這等情勢下,如果我們順勢而為,積極鮮明地表達出我們的態度,既討好了敵視我們的朝臣,又讓做個順水人情給李唐皇族,同時又不會失去女皇的庇護,一箭三雕,何樂而不為?”
“婉兒,我們再喝一杯,算是從此便在一條船了!睆堃字f了這句話,其他無需再言。
兩人高舉酒杯,同時而飲,又都揚起空空的酒杯展示給對方,默契十足相視而笑。
在張氏兄弟的助力下,女皇先是驚惶,居然連枕邊之人都在言辭鑿鑿為廬陵王作出請求,看來局面真是刻不容緩,武氏子弟在她心中的分量驟然變輕了,她決心先把那個流落在外十余載的兒子召回來。
婉兒是離女皇心思最近的人,確認了女皇的決斷后,戴了黑色斗笠,悄然夜訪公主府,她要把這個消息首先透漏給太平。
太平在密室聽完這一切后,大喜,一時間竟敢有些熱淚盈眶:“七哥總算熬到了這一天,我真為他高興,這些年的苦沒有白受!這么多年了,怕是青絲都熬白了!
婉兒被這情緒感染,但迅速意識到還不是沉浸在悲歡離合中的時候,她示意太平穩穩情緒,她還有重要的話要說。
太平點點頭,克制著:“婉兒,你只管說,你可曾還有顧慮?”
“廬陵王即將回朝的消息不宜聲張,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否則我們極可能會空歡喜一場,樂極生悲的事情我們一定要避免,因此,不要同任何說起,包括駙馬、包括皇嗣!蓖駜阂荒樏C然,仿佛公主也要聽命于她。
太平同樣神情莊重,承諾道:“這是一定!”
“女皇之所以還未對外宣布,無非是擔心日后武李兩姓不能和平相處,出于私情,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更重要的是,武李若是勢如水火,這大周的根基必然會搖動,女皇并不希望自己的心血毀在自相殘殺上。”
“這我也懂,可有什么破解的方法?”太平掩飾不住的急促。
婉兒本不想說,沉思過后還是開口道:“我有一計,不是最好,但能為武李之間贏來緩沖的時間,也能讓女皇盡快迎回廬陵王……有了時間,一切還可慢慢打磨,武李也能相安無事!
太平問了句,干脆利落:“需要我做什么?”
“……李氏由皇嗣和公主牽頭,武氏由武三思牽頭,雙方結為聯盟,立丹書鐵券,存于明堂,請神明作見證……”婉兒粗略說了說,見公主眼神復雜,沒有展開。
太平按了按手指關節,似笑非笑:“還是婉兒你有主意,我想破了頭,也沒整出個兩全之策。”
婉兒心中生出異常的感覺,不知從何時起,與公主私下見面時,她常常會有這種感覺,仿佛是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可是就在要難以呼吸的時候,這種緊促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會在奏請封張氏兄弟為國公的奏折上提及此事,看看母皇的態度如何。”再看太平,她笑得燦爛真誠。
“公主打算奏請封張氏兄弟為國公?”這倒是步好棋。
“他二人賣了這么大一個人情給我們,禮尚往來而已。”太平解釋說。
婉兒回:“女皇有意擢升張氏兄弟,公主的奏請正是時機!
正事談完,竟然冷了場,兩人都未主動說話,氣氛有些小小的尷尬。
婉兒準備起身告辭,伸手去拿黑色斗笠的時候,突然想起還有一件事情要請太平幫忙,于是朝向公主,小聲說:“公主,我有事相求!
太平想也不想,話里自帶一股傲氣:“說什么求不求的,我們姐妹相互幫襯本就是應該的。”
她以姐妹相稱,這讓婉兒感到不自在,忙說:“不敢不敢,承蒙公主抬愛!
太平微微一笑,話里暗藏機鋒:“你能把皇嗣當成兄長,能把阿瞞當成親人,難道我們之間就不能是姐妹?是我太差勁兒,不夠格嗎?”
婉兒只好笑笑:“公主在我心中是摯友,我們是過命的交情,不止是姐妹之情!
這回答讓太平有些愧疚,她欣賞婉兒,但也摻雜著若有若無的嫉妒。
“說說看,是什么樣的事情?”太平穩住心神問道。
“請公主幫忙暗地照顧一位故人的家眷,故人家中老母有病,幼弟尚弱,煩公主費心。如果可以的話,將來請公主將故人家的小郎扶值成可用之才!大恩不言謝!”婉兒陳述道,面色凝重。
太平并不問緣由,滿口應承:“好,我答應你的,一定會做到!”
從公主府趕回皇宮夜已經深了,守衛的將士并不敢為難婉兒,相反為她大開方便之門,這是內舍人的特權,宮中人人都知道,內舍人是不能得罪的。
躺在床榻上,婉兒想了很多,不知不覺想到了武三思,他的如意算盤眼見著就要落空,這是否也意味著他們之間的感情即將走到盡頭?道不同不相為謀,這是古訓,更是真理。既然注定會有分道揚鑣的時候,當下能做的就只有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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