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從嘉還未來得及開口,里屋之門已隨之緊閉,他緩緩坐下身,悶悶地自斟自飲,許久不發(fā)一言。三人各懷心事,相對而坐,屋內(nèi)的幽然之味伴著酒香裊裊襲人。
何晏之暗想這老者身懷異香,確實非常人所能及,他又想到此人與赫連一族的關(guān)系,心中便更為好奇,于是開口問道:“前輩說血衣神功是極為邪門的功夫,但不知其中到底有何玄機(jī)?而玉虛宮的絕學(xué)又怎會變成了血衣神功?”
段從嘉放下手中的酒盞:“正如阿芒方才所言,萬事皆有因緣。”他緩聲道,“便要從我母親百里追云講起了。”
楊瓊道:“前輩的母親復(fù)姓百里,可是與我教第十七任和第十八任教主百里嶸、百里崢兄弟有關(guān)么?”
段從嘉一笑:“不錯。我母親便是昔日烈火教教主百里嶸之女。”他看著楊瓊,“百里嶸過世后,將教主之位傳于兄弟百里崢。百里崢有四個弟子,大弟子是我母親百里追云,二弟子是我父親段景儀,三弟子是昔日冷月山莊的莊主,圣手銀針謝峰。最小的弟子,便是當(dāng)時歐陽世家家主歐陽杰的長女,后來的南陳昭清皇后,歐陽麗華。”
楊瓊微微一怔:“本教教史上倒不曾提及百里教主的徒弟,只是提及第十九任教主乃南陳皇后,師從于百里崢。”他微微一皺眉,“既然百里追云是百里嶸之女,百里崢為何不將教主之位傳于自己的侄女呢?”
段從嘉笑瞇瞇地看著他:“蕭北游也是蕭九淵的獨(dú)子,蕭九淵卻為何將教主之位傳給你呢?”
楊瓊不語,段從嘉又道:“烈火教的衣缽繼承,最看中的是天賦。你的這位曾祖,昭清皇后歐陽麗華便是武學(xué)天才,世間所謂天劍是也。這并不奇怪,歐陽家族本就是武林世家,族中天賦極高之人素來輩出。故而,百里崢對這位關(guān)門弟子極為中意,卻引起了我母親的極大不滿。
“我母親自負(fù)美貌和武功天下無雙,想不到竟被小師妹搶去了風(fēng)頭,武功固然不及,甚至連相貌也略遜了一籌。她本就善妒,又自忖是上一代教主的獨(dú)生女兒,深恨自己的叔叔百里崢偏心外人,將無形無相心法傳給了小師妹,甚至連衣缽也要拱手他人。百里崢只有這一個侄女,從小溺愛,對她睜一眼閉一只眼,她更加有恃無恐,于是將玉虛宮鬧得雞犬不寧。
“我父親段景儀自幼由師父百里崢撫養(yǎng),在玉虛宮長大。他少年得志,連中三元,是南陳有名的才子,最擅長吟詩作賦,唱酬應(yīng)答、丹青管弦,無一不通,深得南陳肅宗皇帝陳彥的賞識。他風(fēng)流成性,紅顏知己遍及京師,那時節(jié),臨安城內(nèi)的勾欄楚院里傳唱著一首竹枝詞:‘個儂本是多情種,但憑一人著平章。今生不識段郎面,便是花間也斷腸。’”段從嘉輕吟出聲,臉上卻無甚表情,仿佛是在訴說著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那首詞便是幾個與我父親相交甚密的歌伎所作,傳唱于臨安尋常巷陌,江東段郎便這樣名聲鵲起了。”
楊瓊沉吟道:“據(jù)史載,江東段郎的祖父段懷仁乃前宋太傅,號清水先生,位列三公。其父右騎將軍段介安開創(chuàng)清社,尚長安公主趙媛,生子段景儀。段介安與我朝太/祖并稱關(guān)中四杰,同大清有莫大的淵源。段氏因清社一案被權(quán)相陳靖威誅族,激起世人義憤。清水先生的門生劉向天結(jié)天下清社士子之力聲討權(quán)奸,關(guān)中第一大派清水幫因勢而起,便是赤騎起義。只是,未曾想到段景儀竟然也是烈火教弟子,真是叫人詫異了。”
段從嘉殘缺的手指輕撫手中的酒盞,淡淡道:“史書之上多半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罷了。楊俊杰和劉向天當(dāng)年在青州起義,擁立我祖父段介安為‘小清王’,倚靠清水先生和清社的名號,才贏得天下士人之心。否則,僅憑一群江湖中人,猶如游兵散勇,又如何能攻下汴京,將陳氏父子趕到江南?”他哂然一笑,“不過是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罷了。”
聽聞“竊國”一言,楊瓊不由地勃然變色,拍案而起,面色赤紅,低聲喝道:“放肆!太/祖皇帝乃一世之雄,創(chuàng)我大清不世之基業(yè),豈容爾等詆毀!”
段從嘉哈哈大笑起來:“你這娃娃可真是楊俊杰的好子孫哪!”他將手中的酒盞一放,緩聲道,“然而我所講的,卻都是事實。我且問你,大清的官史上,可曾有只言片語提到昔日清軍首領(lǐng)小清王段介安的下落?關(guān)中四杰之中,謝三和段介安的名諱為何又諱莫如深?”
楊瓊抿唇不語,臉上尤帶怒容。段從嘉悠然一笑:“當(dāng)年清社結(jié)義、青州起事的四人之中,楊俊杰和謝三都是江湖草莽,劉向天只是一介功名未就的書生,唯有段介安,是正二品的駙馬都尉。他一生素喜結(jié)交江湖豪客,卻不料,最終不是亡于宿敵陳氏,竟是死在結(jié)義兄弟之手。”
楊瓊抬起下頜,冷冷打斷了他的話:“聽足下這么說,莫非是要替自己的先人鳴不平么?”他不住冷笑,“從來天下逐鹿,能者居之。且不論關(guān)中四杰的生死功過,最終平定中原,驅(qū)除韃虜?shù)膮s是我楊家的先祖!這個天下最終亦是楊家的天下!”
段介安笑而不語,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楊瓊,俄而,淡淡道:“以歐陽世家為首的江南武林素來與關(guān)中諸派不睦。宋末,關(guān)中推清水幫幫主莊慕賢為盟主,才與江南武林暫為修好。然而,莊慕賢死后,其遺孀令狐尋夢為代幫主,而后改嫁楊俊杰,推楊俊杰為清水幫幫主,至此,與江南武林的嫌隙日盛。歐陽氏與陳氏聯(lián)姻,結(jié)為秦晉之好,南陳三代國君中,肅宗陳彥和憲宗陳深的皇后都是歐陽氏的嫡女。是以,南陳雖亡,歐陽氏猶存,為江南無冕之王。”他懶懶靠在椅背上,眉梢微微一挑,目光之中頗有戲謔之意,“楊家人對歐陽氏素來頗為忌憚,楊真真倒真是狡猾得很,刃人不以刀劍,只是‘楊瓊’這個名諱和皇長子的身份,便將歐陽氏的嫡親后人變作了楊家的孝子賢孫哪!”
“你……”楊瓊緊握著雙拳,雙唇微顫,卻說不出話來。何晏之急忙起身扶著他坐下,楊瓊微微一掙,終于還是悶聲而坐,只是緊抿著唇,面色極為陰沉。何晏之扶住他的肩膀,轉(zhuǎn)而對段介安道:“段前輩方才談及自己的雙親,卻還未曾說起血衣神功的由來。晚生甚為好奇,既然百里教主未曾將無形無相心法傳授給自己的侄女,前輩的母親又如何在此功夫上化出血衣神功呢?”
段從嘉繼續(xù)喝著酒,娓娓而道:“我父母親自小便有婚姻之約。我祖父段介安是個任俠之士,素來仰慕武林豪杰,與百里嶸很早便認(rèn)識,二人氣味相投,一時興起,便定了兒女婚約。”他搖了搖頭,嘆息道,“然而,這實在是一段孽緣!百里追云雖然并不十分愛我父親,卻要我父親對她惟命是從。而我父親偏偏又是一個風(fēng)流情種,身邊鶯鶯燕燕無數(shù),這更加惹得我母親不悅,她從來都是予取予求,便一定要段景儀娶她為妻。
“百里崢自覺有愧于侄女,便極力撮合二人,師命難違,我父親只好應(yīng)允。他那時有個紅顏知己,是師弟謝峰的胞妹謝云。”他的目光漸漸柔和起來,連聲音都放柔了幾分,“云姨她最是溫柔可親,卻偏偏因為我父親而辜負(fù)終身,埋葬了大好青春。我母親從天山趕到臨安,欲殺云姨泄憤,謝峰自然不依,與之大打出手,還拿劍逼著我父親娶他的妹妹。二人大鬧延慶宮,那時候,歐陽麗華已經(jīng)是南陳憲宗的皇后,出面調(diào)停,僅在二十招之內(nèi),便打敗了百里追云。從此,他們師兄妹四人反目成仇,形同陌路。
“百里追云與我父親成婚之后,更是變本加厲,要我父親對她俯首稱臣、忠心不二。她最喜制毒,在江湖上有毒姬的名號,還習(xí)慣于拿活人試毒,我父親苦口婆心勸她,卻毫無半點(diǎn)用處。她素來我行我素,唯我獨(dú)尊,哪里會把丈夫的話放在眼里?二人漸行漸遠(yuǎn),終成怨偶。我母親對自己敗在歐陽麗華的劍下深以為恥,為了逼迫師父百里崢傳授她無形無相心法,便在他的茶中下了毒。”
何晏之“啊”了一聲,道:“莫非,百里追云竟毒死了自己的親叔叔?”
段從嘉微微頷首:“她為了一雪前恥,打敗歐陽麗華,竟對自己唯一的血親痛下毒手,不料用毒太甚,卻毒死了自己的叔叔。可惜百里崢為了掩蓋自己侄女的罪行,臨死前還在為她著想,將自己偽裝成因為練功走火入魔而死,暫且瞞過了另外三個弟子。百里追云的心腸如此歹毒,對于我父親而言,猶如噩夢。他為了擺脫她,最后,懸崖撒手,拋棄妻子,遁入空門,在終南山剃度為僧。
“百里追云自然大怒,五日之內(nèi)連滅三座禪寺,凡是見到和尚便殺,想以此逼我父親還俗。歐陽麗華是南陳的皇后,怎會允許自己的大師姊如此肆無忌憚草菅人命,便欽定了她的死罪,要將她繩之以法。”
他的唇邊露出了一抹諷笑,仰頭又喝了一口酒,繼續(xù)說道:“我母親便拋下了我,離開南陳,一路隱姓埋名北上關(guān)外,到了渤海郡國的都城葉赫,化名云夢蝶,嫁給了當(dāng)時渤海郡國的國主赫連天哲。她生而美艷,體有異香,又慣會巧言媚惑,便深受赫連天哲的寵愛,而后生下王子赫連/城,搖身一變,竟成了渤海郡國的云妃娘娘。
“在渤海這些年,她潛心修煉,從歐陽麗華的武功招式中自創(chuàng)了一門邪功,便是血衣神功。這門功夫至陰至毒,必須以人血為餌,以毒物為飼。她便佯裝心疾,稱須以人血續(xù)命。赫連天哲貪戀她的美色,不疑有他,日日取死囚之血供養(yǎng)我母親。
“百里追云一直對自己被陳深和歐陽麗華逐出南陳之事耿耿于懷。她存心報復(fù),日日蠱動赫連天哲與大清結(jié)盟,覆滅南陳。南陳與渤海,中間隔著大清,本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也。赫連天哲亦無南下牧馬之心,只是時時騷擾大清邊關(guān),擄掠一些金銀錢帛而已,然而,禁不住百里追云的枕邊風(fēng),終究是動了心。當(dāng)時的清帝,太宗楊諾早有吞并南陳的打算,不過忌憚北有渤海郡國,南征會使北疆不靖,不敢輕舉妄動,如今赫連氏主動結(jié)盟,簡直求之不得。”
何晏之喃喃道:“想不到區(qū)區(qū)一個百里追云,竟能掀起如此大的風(fēng)浪。”
段從嘉搖了搖頭:“此言差矣。我母親不過是應(yīng)了天時地利人和,南陳本就積弱,又受制于幾大世家,即便不是滅在楊諾的手里,也會滅在楊朗、楊姿,或者楊希夷的手里。”他看了一眼楊瓊,“就如同歐陽氏一族,雖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但終有日薄西山的那一天。
“赫連天哲死后,赫連/城繼承王位,便奉母親百里追云為神圣王太后。我這個兄弟最是孝順,對百里追云向來言聽計從,一時間,我母親在渤海郡國可謂呼風(fēng)喚雨,不可一世。她一輩子為所欲為,殺人如麻,富貴榮華對她而言,不過是探囊取物,已不值一提。她心中真正的所求,卻仍是年少時的執(zhí)著,便是戰(zhàn)勝師妹歐陽麗華,成為天下第一的劍客。”
何晏之道:“如此說來,百里追云最終是被歐陽麗華所殺?”
段從嘉定定地坐著,隨之?dāng)[了擺手:“她一生與歐陽麗華決斗三次,次次都輸了。最后一次,她合該是贏的,然而……”他捏著酒盞的手指越收越緊,神思渺茫,連雙眉都糾結(jié)起來,良久,頹然一笑,“在最后關(guān)頭,血衣神功的反噬破了她的內(nèi)力,她最終還是敗在了歐陽麗華的劍下。只是,歐陽麗華雖然勝了她,卻也力竭而亡。”
何晏之未曾想到是這樣的結(jié)局,不由地愣了:“百里追云輸了,但歐陽麗華卻死了,這……”
段從嘉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聲音卻低沉下來,“百里追云一生之中最嫉恨的人是歐陽麗華,而最愛的人,想必亦是她……我母親武功被破,畢生的對手卻已死,她一生都未能贏過歐陽麗華,終究不能成為天下第一,于是了無生趣,便舉劍自刎了。”
楊瓊沉吟道:“然則,奇怪的是,我?guī)煾甘捑艤Y從未吸食過人血,我少時練功時也未曾要吸食人血。而且,血衣神功既然是至陰至毒的功夫,卻為何我教中的內(nèi)力均是純陽內(nèi)功?”
段從嘉道:“你師父的這門功夫是從他祖父蕭疏星那里傳下來的。蕭疏星本是歐陽麗華的門徒,是自幼跟在阿芒身邊的近侍,后來才拜在百里追云麾下。血咒之術(shù),便是他化用了歐陽氏的心法,對血衣神功的反噬進(jìn)行克制。蕭疏星素來標(biāo)榜仁義,哪里會把他背叛舊主、竊取掌教之位的舊事公布于眾?自然是對自己的子孫也有所隱瞞了。不過,”他冷笑了一聲,“本就是邪惡的功夫,再怎樣粉飾,也不過是盛開在枯骨上的一朵邪惡之花罷了。”
何晏之若有所悟:“那么,真正的無形無相心法呢?莫非已經(jīng)失傳了?”
段從嘉放下酒盞,輕嘆了一聲:“這個世上知曉此心法的,而今,唯有一人而已。”他的目光看向身后緊閉的房門,淡淡說道,“你們兩個小娃娃放心,阿芒既然留你們下來,想必是要將無形無相心法傳授于你們。”
【精彩東方文學(xué) www.nuodawy.com】 提供武動乾坤等作品手打文字版最新章節(jié)首發(fā),txt電子書格式免費(fèi)下載歡迎注冊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