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朧,李家老寨里燈火通明,老爺子在院子里來回地踱著步,千生賴在他懷里已經(jīng)睡著了,一雙小手卻依然死死地攥著老爺子的衣襟。
“啪嗒啪嗒”
老太太從東廂房走了出來,徑直向走向了老爺子,好似舒了一口氣,“小丫頭總算被劉嫂哄睡了”
“哦,”老爺子回過頭來,朝懷里努了努嘴,無奈苦笑,“這個咋辦?”
“能咋辦?”老太太伸出手輕拂著千生的小臉蛋,一聲輕嘆,“天天念著他爹,好不容易念回來了就由著他吧!”
李四維去打拱豬子了,兩個娃卻不肯睡,非要等爹回來陪他們睡可是,小娃娃哪里熬得住,不多時便打起了瞌睡,安安倒被劉嫂哄到了床上,但千生賴卻在老爺子懷里,死活不肯下來。
“唉,”老爺子仰頭望著天邊的烏云慢慢將明月吞沒,神色漸漸落寞,“多乖的兩個娃娃可憐生在了老四家”
“老頭子,你胡說啥呢!”老太太瞪了老爺子一眼,板起了臉,“這么乖的孫娃你不要,我就一個人養(yǎng)著!”
“你”
老爺子一怔,望著老太太滿臉賠笑,“我這不是可憐兩個娃嘛!這么小就離了爹娘”
“啪”
老爺子話音未落,便聽得夜空中陡然傳來了隱約的槍聲,聲音嘎然而止,一張老臉崩了起來,循聲望去,除了滿眼的夜色,哪里還有其他?
“爹”
老爺子話音剛落,卻聽得懷里響起了千生欣喜的叫聲,小家伙兒已經(jīng)睜開了眼,正扭著小腦袋兒四下張望著,小臉上睡意朦朧,卻已綻開了笑容,“爺,爹”
“嗷”
緊接著,凄厲的慘嚎聲傳來,小家伙的笑容頓時一僵,小臉發(fā)白,聲音嘎然而止,縮進了老爺子懷里,切生生地望著那慘嚎聲傳來的方向,眼中升起了一絲疑惑,夾雜著不忍之色。
“啪嗷啪嗷”
槍聲不斷傳來,慘嚎聲不絕于耳。
“爺,”
千生縮在老爺子懷里,怯怯地望著黑暗之中,眼中蒙上了一層水霧,“疼”
“莫事,莫事,”老爺子連忙輕拍著千生的脊背,柔聲安慰著,“你爹在殺豬豬呢!”
“對,”老太太連忙也俯身安穩(wěn)著,“乖孫,你爹在給你們殺豬豬呢!明天吃肉肉”
“嗷嗷”
千生怯怯地望向著老太太,聽著不斷傳回來的慘嚎聲,眼中的水霧卻越來越多了,“疼豬豬疼”
“呃”
老太太一滯,想起了兩個娃剛回來的時候看到家里殺年豬的場景,連忙緊緊地捂住了千生的耳朵。
在前線的時候,每次打完仗都少不得傷兵的哀嚎,但李四維和兩女為了不讓兩個娃聽到,一直把他們放在團部大院的小木屋里,讓仝大娘照看著。
所以,兩個娃雖然在前線生活了一年,常常聽到槍炮聲,聽到喊殺聲,卻從沒聽過慘嚎聲。
但是回了老家,兩個娃看過家里殺年豬,當時就掉眼淚了,哄了好久才止住。
一想起當時的情景,老太太就忍不住埋怨老爺子,“你咋還怵在這里?快把娃抱進去”
“好了,”老爺子無奈地陪著笑臉,“這不是停了嗎?”
老太太一怔,這才側耳一聽,果然已經(jīng)絲毫聽不到拱豬子的慘嚎聲了,這才輕輕地松開了手,笑瞇瞇地摸著千生的小臉蛋兒,“乖孫,豬豬不庝了”
老太太雖然已活了六十多年,早已把這個世界的殘酷看透,可是那些話又該如何對一個還不到兩歲的孩童說?
“唉,”老爺子卻低頭望著懷里的千生,無奈地嘆了口氣,“這娃怕是上不得戰(zhàn)場哦!”
“你個老東西!”老太太一聽就急了,“這個你也想送到戰(zhàn)場上去,那個你也想送到戰(zhàn)場上去,你自己咋不去呢?”
“呃”
老爺子一滯,無言以對,唯有一聲輕嘆,“唉”
他何曾想將自己的兒孫往前線送?可是
“爹,”
正在此時,李乾氣喘吁吁地沖進了院門,滿臉興奮,“都打了,四頭你們莫擔心了,我找人去抬!”
話音剛落,李乾又急匆匆地出去了。
“好,”老爺子大贊一聲,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低頭一望懷里的千生,中氣十足,“小家伙兒,你要堅強些,以后也學你爹”
“莫聽你爺?shù),”老太太連忙打亂了老爺子的話,愛戀地撫著千生的額頭,“就這樣做奶奶的乖孫子,永遠都不要學你爹”
“你這個老婆子!”
老爺子無奈地嘆了口氣,看到老太太瞪過來的目光,唯有苦笑,“對,千生,就聽你奶的”
千生瞪著大眼睛望著兩個老人,淚光未干,卻已滿是迷茫之色了。
“啪嗒啪嗒”
正在此時,匆忙而沉重的腳步聲在院外響起,直奔門口而來。
三人齊刷刷地望了過去,就見一個人扛著頭血肉模糊的拱豬子進了院門,那野豬得有兩百來斤,被扛在肩上,遮住了來人的頭臉,但兩個老人一看那清秀的身影便知道是李四維了,連忙迎了上去,“老四,快放下,快放下讓你大哥找人來整”
“莫事,”李四維腳步未停,聲音輕快,“我先搬到后院去”
“爹哇”李四維話音未落,千生卻已放聲大哭,在老爺子懷里奮力地掙扎著,就要下地,“爺?shù)邸?br />
“噗通”
聽到千生的哭聲,李四維連忙將肩上的拱豬子扔到了一旁,匆匆地走了過來,“乖兒子,咋了?”
“疼”
千生哭喊著就往李四維懷里撲,被李四維一把接到了懷里,連忙伸出小手往李四維的衣服上摸去,摸到那被豬血浸透的衣襟,頓時就哭得更傷心了,“爹疼”
小孩子哪里曉得那血是從哪里來的?一見李四維身上有血就急了
李四維順著千生的小手望去,頓時就明白了,慌忙拉開了他的小手,笑容燦爛,“傻兒子,爹不疼”
說著,一股暖流自心底涌起,直沖眼眶。
“乖孫快下來,”老太太連忙就要來抱千生,“讓你爹先洗個澡,換身衣服”
“對對,”老爺子連忙附和,搶上兩步一把將千生從李四維懷里抱了過去,扭頭沖老太太催促著,“快去讓喜春準備洗澡水啊!”
“哦,”老太太連忙答應一聲,調頭就要走,卻被李四維叫住了,“娘,天福還在河邊等我呢!我跟他在河里游兩圈就好”
話音未落,李四維調頭就跑,消失在了院門口。
劉嫂和喜春都是家里的幫工,在這個年代,窮苦人去地主老財家?guī)凸さ氖孪∈杵匠,李四維也無力改變,但是,能少給她們添點麻煩就少添點吧!
“爹唔”
兩個老人還在望著李四維的背影發(fā)怔,千生卻又開始哭喊起來,雙手奮力地朝門口揮舞著。
“不哭,乖孫不哭,”兩個老人又手忙腳亂地安慰起來,“你爹馬上就回來”
好一番安慰,千生終于止住了哭聲,卻依舊淚眼婆娑地望著黑洞洞的院門口,如何也不肯讓老太爺往屋里抱。
老太爺也是滿臉無奈,只得立在院中,看著幾頭拱豬子被眾人陸續(xù)抬回。
好在,李四維回來得也不慢,一回來光著膀子就把千生接了過去,舉到頭頂,用水漬未干的額頭輕輕地在千生額頭上頂著,斗得千生“咯咯”直笑。
劉天福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大臉上早已悄然爬滿了笑容,滿眼羨慕。
保家衛(wèi)國,保家衛(wèi)國,有了婆娘有了娃才算是有家啊!
“乖兒子,”李四維和千生親熱夠了,這才把他往懷里一抱,徑直往東廂房去了,“今晚上,我們三爺子一起睡”
夏日的夜格外短!
當晨曦透進房里,李四維輕輕地睜開了眼睛,感受到了胸膛上的重量,輕輕地躬起脖子低頭望去,就見兩個娃趴在自己胸膛上睡得正香。
一抹笑容在臉上綻放,李四維伸出大手小心翼地地撫摸著他們的小腦袋,喃喃自語著,“要是你們的娘也能看到你們就好了”
“吱呀”
厚重的院門被輕輕地拉開,聲響傳進了屋里,讓李四維不禁一聲暗嘆,該準備宴席了
四頭拱豬子已經(jīng)連夜拾掇出來了,天一亮,后院的伙房也忙碌了起來,飯菜的香味在老宅里彌漫開來。
一張張桌椅板凳在前院搭好,喜慶的氣氛也就慢慢地醞釀出來了。
兩個小家伙兒聽到響動都睜開了眼,卻見床上已經(jīng)沒了“爹”的身影,慌忙翻身坐起,轉動著小腦袋,在屋里四下搜尋起了來。
“乖孫,”一直守在床前的老太太連忙安慰著,“你們的爹在外面等你們呢!快起來,洗了臉就該吃莽莽了”
“莽莽”是四方寨的老年人哄小孩子吃飯時用的兒話詞。
前院十分寬敞,十二張桌子排列整齊,請來的幫工正穿梭其間忙碌著,寨子里的男女老幼正在陸續(xù)地進來,老爺子帶著李四維在門口一一迎接著,寒暄著。
李乾在前院指揮,李坤在后院坐鎮(zhèn),一道道菜肴流水一般地擺上了桌。
兩個小家伙兒被老太太領出了門,一見這熱鬧的場景頓時便雀躍了起來,興高采烈地叫著,“爹爹”
院中人聲鼎沸,李四維哪里聽得到?兩個小家伙頓時急了,大吼起來,“爹”
“奶奶帶你們過去,”老太太眉開眼笑地拉起兩個娃就下了階沿,穿過人群,往院門口來了。
李四維正好回過頭來,連忙朝她們招著手,笑容燦爛。
“爹”
兩個小家伙也看到了李四維,連忙睜開了老太太的手,跌跌撞撞地跑向了李四維,一左一右地抱住了李四維的腿,揚起了小腦袋,滿臉雀躍。
這場宴席不用寫禮簿,不用搞儀式,倒直接了許多,來人被李乾一一安排到了桌上,只等酒菜上齊就能開吃。
“鄉(xiāng)親們,”突然,中央一席站起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者來,慢慢環(huán)顧眾人,顫巍巍地擺了擺手,“靜一靜,都靜一靜”
眾人紛紛忘了過來,院子里的嘈雜聲瞬間就消失了。
“幺叔,”老爺子連忙走了過去,滿臉堆笑,“您老這是”
“元勤,”那老人望著老爺子,神色十分嚴肅,“所謂無功不受祿,你把我們都請過來,又好酒好肉地招待著這話總得先說明了吧?”
“這”老爺子一怔,望向了依舊抱著兩個娃站在院門口的李四維。
眾人的目光也便跟著望了過來。
李四維連忙將兩個娃放了下來,上前兩步,沖那老人賠笑著,“幺叔公說得對。”
說著,李四維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神色漸漸肅穆起來,艱難地張了張嘴,“各位長輩,各位兄弟姐妹,各位子侄晚輩,我我當年少不更事,坐了許多錯事”
“老四,都過去了”
眾人紛紛笑著勸慰起來,“現(xiàn)在,你是官軍了,在前線打鬼子給我們四方寨長了臉”
“不,”望著那一張張飽經(jīng)生活的艱辛卻依舊笑容淳樸的臉,李四維突然鼻子一酸,連忙搖頭,“當日我去江城的時候,有二十五個兄弟跟著我一起去了當日,我在麻城整訓的時候,又有二十一個四方寨的兄弟到了我們團”
說著,李四維“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是我沒有照顧好他們吶”
說罷,淚水已如決堤的海!
眾人一怔,皆默然,院子里只有李四維哽咽的哭聲。
“團長,”劉天福連忙奔了過來,俯身就去拉李四維,眼眶也已通紅,“不怪你,那不能怪你啊”
可是,任劉天福的力氣如何大,李四維卻只是長跪不起,任淚水滑落。
“爹唔”
千生和安安早已被嚇呆了,一陣驚愕之后,哭喊著就沖向了李四維。
“嘭”
幺叔公卻突然拿起一個粗瓷碗狠狠地在桌上一頓,板著臉就是一聲厲喝,“起來!李四維,你給起來!”
“唔”
兩個娃被嚇了一跳,怔在了原地,已然忘記了哭喊。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紛紛附和,“老四,你快起來”
離得近的幾個中年人也連忙跑了過來,要扶李四維,卻見李四維一甩膀子掙開了劉天福的手,淚眼朦朧地望著眾人,“我我對不起你們啊”
“李四維!”幺叔公使勁一跺腳,把大腿拍得“啪啪”直響,沖著李四維李四維喝罵著,“你個天貓不醒的東西四方寨的男人哪里是為你死的。∷麄兪菫榇驀趟赖模菫榱私o四方寨的人爭口氣才死的大家都曉得你昨晚上回來了,可曾有一個人找你抱怨過,找你訴過苦?”
李四維一怔,訥訥地望著幺叔公,啞口無言。
“你啊你”
幺叔公一聲長嘆,突然猛烈地咳嗽起來,老爺子連忙伸手去扶,卻被幺叔公一擺手猛然拍開。
幺叔公的雙眼依舊忿忿地瞪著李四維,喘著粗氣,“你啊你虧你還在四方寨活了這么些年呼呼你咋就不了解四方寨的人吶”
幺叔公的話猶如一記記重錘敲在李四維心上,讓他慚愧地低下了腦袋,滿面通紅!
一直以來,李四維都以四方寨的人自居,通過那十多年的會議,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很了解四方寨的人了,可是,此刻,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就不了解四方寨
“老四,起來吧”
一雙雙布滿老繭的手伸了過來,扶住了李四維的手臂。
“老四,我們都沒有怪過你”
“送娃走的時候,我們兩口子就沒想過他能回來”
“娃走了,那也是r小鬼子造的孽”
一聲聲質樸的勸慰鉆進了李四維耳中,響徹了他的腦海。
李四維被扶起來了,淚眼朦朧地掃過那一張張憨厚的臉龐,心中五味陳雜。
他還是不了解這個時代,更不了解這個時代的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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