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色漸濃,宋嬤嬤母子相對而坐,兩人的面孔上,都籠罩著一層陰黯。
隔了許久,宋輻的心潮起伏方才漸漸平息,問道:“銀釵雖說死了,可蔣氏還活著,母親難道就容她這么一個隱患?”
“她一雙子女在我手里捏著,決不敢輕舉妄動,不需要擔(dān)心。”宋嬤嬤揮了揮手:“留著這么一個人,或者還有大用,再說銀釵剛死,蔣氏跟著也死了,未必不會引公主生疑,前次因為五娘無心之言,公主已經(jīng)心生疑惑,多虧我反應(yīng)快,叮囑蔣氏一通,才圓了過來。張姨娘就是個沒腦子的,經(jīng)此一事,心里不定對公主有多懷恨,蔣氏跟在她身邊,也能說得上話,若將來事情不按我們預(yù)料那般發(fā)展,張姨娘未必不是一把好用的刀。”
宋輻想了一想,大為佩服養(yǎng)母的心計,畢竟坐等著大長公主“病逝”,也實在消極了些,這不符合養(yǎng)母的性情,果然她是有幾手準備的。
“讓我放心不下的是春來樓,一個綢緞鋪的掌柜,打聽我的事究竟為何?這次若不是銀釵那死妮子起了那等心思,威脅我助她成二爺?shù)逆遥堰@事說了出來,我竟然還被瞞在鼓里,不知道她居然藏著這么多事,并且還有人在打聽田家與我的關(guān)系!”宋嬤嬤卻說。
“要說當(dāng)年就不該留著銀釵,還讓她進了國公府。”宋輻眼里掠過一道厲色,仿佛銀釵這會子若還在眼前,他也會將她碎尸萬斷了一般。
“當(dāng)年她不過十歲,哭求到我面前,我也是一時心軟,不料田家那一對賤民竟然把事情告訴了她。”宋嬤嬤也是滿面厲色,恨不得再讓銀釵死一回般,其實當(dāng)年她讓銀釵進國公府,也有見她生得好,說不定會有用處的意圖。
“兒子去查了那胡掌柜,表面上卻一點蹊蹺都沒有。”宋輻皺著兩道烏黑粗曠的眉頭:“看來這春來樓的確不簡單。”
宋嬤嬤嘆了一聲:“好在銀釵還沒來得及把當(dāng)年的事告訴那人……可我想著背后有這么一雙不懷好意地眼睛暗中注視,心里始終不安得很。”
往往心懷陰謀,暗中窺視別人之人,對來源于自己背后的窺視更加敏感與防備,自從聽銀釵說了有人在打探自己的秘密,宋嬤嬤就陷入了食不知味,臥不安寢的焦灼之中,也就是從那一天起,對銀釵心生殺意,可銀釵已死,不知來自何處的威脅卻依然籠罩著她,讓她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好不容易睡著,天不亮又被一場噩夢驚醒。
在這夢里,二十多年來的精心圖謀被大長公主識破,賜給她三尺長劍與一杯毒酒!
不,絕不能如此,絕不能功虧一匱。
宋嬤嬤換下被冷汗浸濕的里衣,坐在夜色里,遙望著天上的一彎殘月。
像極了的,那人淺笑的唇角。
耳畔似乎又響起他低沉溫暖的聲音,贊嘆著她的騎術(shù)與劍法:“不愧是飛鳳部的先鋒女將!一手鴛鴦劍滴水不漏,當(dāng)?shù)弥塾⑿鬯淖郑 ?br />
這么多年,她一直在離他很近很近的距離。
卻終究是,不能真正到他的身旁。
“可你放心,你的血脈我一定會維護周全,讓他們得到應(yīng)該得到的。”喃喃自語,早已不再清澈的眼眸深處,涌卷著脈脈柔情與森森狠戾:“只有我撫養(yǎng)成人的你的血脈,才有資格……以你的姓氏,安享尊榮。”
這一個夜晚,旖景卻得了一場好睡,無夢無憂到清晨,從馬場回來,照例去遠瑛堂問安,恰巧碰見了六娘,兩個女孩兒約好巳正去見魏先生,回到綠卿苑,沐浴更衣,春暮才替旖景梳好一對花苞,秋霜便來稟報,楚王府二郎來了。
旖景坐在正廳,看著一身朱紗圓領(lǐng)團花長袍的少年沐著朝陽,眉目生輝而來,后頭還跟著個身強體壯的婆子,手上端著盆瓊花。
“五娘快看,那花兒長得可真精神,難怪二郎特地送來給您。”秋月抿著嘴笑道。
虞洲興沖沖地進來,聽了這話,忙遞了個殷勤的笑臉:“花倒是其次,這盆子才稀罕,前次過來,見五妹妹茶廳里有個花樽,我就記在了心上,好不容易尋見了這盆,你看看上頭的山水,是不是與你那花樽剛好配對兒,有了這花盆相伴,那花樽也不寂寞了。”
一番話下來,說得屋子里的丫鬟都抿了嘴抖著肩膀笑,暗忖虞二郎的話說得可真是好聽,這瓷盆瓷樽,也知道什么叫做寂寞?
冬雨捧了茶入內(nèi),剛巧聽見,便留心看了花盆兩眼,又悄悄地瞄了一眼虞洲,可巧碰見那雙神采奕奕的鳳眼,正迎向自己,滿帶著笑意,不由覺得面頰一熱,微垂的目光,便停留在了少年修長有力的手指上。
遞茶上去,指尖忍不住輕顫。
旖景不動聲色地將冬雨的嬌羞與暗喜納入眼中,讓秋月打賞了虞洲帶來的婆子,帶她去外頭喝茶,這才對虞洲說道:“洲哥哥有心了。”
“連婆子都得了賞,五妹妹可有什么賞我的?”虞洲笑得白牙花花,低眉順眼地討賞。
旖景便囑咐春暮:“去拿碇小元寶出來。”
春暮應(yīng)了一聲,裝模作樣地轉(zhuǎn)身,虞洲連忙阻止:“妹妹這是埋汰我呢,把我當(dāng)個下人打發(fā)。”那話音里,卻是一點抱怨都沒有的。
丫鬟們大都與虞洲熟絡(luò),往日就常常打趣的,便聽秋霜說道:“二郎可別不知好歹,五娘說的可是宮里年下賜的金元寶,哪個下人有這等福氣。”
冬雨聽了這話,心下暗忖,難怪旁人都說虞二郎待五娘非同一般,果然如此,連綠卿苑里的丫鬟,都敢在堂堂皇族宗親面前這般放肆,便忍不住略抬了眼瞼,悄悄打量,這次更清晰地看見了那飛揚烏黑的眉,挺直高挑的鼻梁,有如金秋麥芒的膚色,煥發(fā)著健康奪目的光彩,輪廓分明的唇角微微上揚著,那笑容溫暖入心,攪得人神思恍恍。
果然是天之驕子,舉手投足,一顰一笑,無不彰顯貴氣。
一個宗親子弟尚且這般奪目,更不知那些皇子們的風(fēng)采又當(dāng)如何,想到祖母對自己將來的歸劃,冬雨只覺得足底一熱,沿著脊梁攀升,無限憧憬,在心底悄然綻放。
又聽虞洲說道:“五妹妹早些年就答應(yīng)給我繡個荷包,我盼星星盼月亮地等,哪知到這會還沒個影子,好妹妹,你若真想打賞,好歹上些心,別忘了答應(yīng)給我的東西。”
“我怎么不記得有這事兒?”旖景挑眉。
虞洲便看向秋霜:“秋霜作證,你家娘子可曾說過這話。”
秋霜連忙擺手:“奴婢可不記得有這事,五娘一貫不喜歡女紅,怎么會答應(yīng)二郎這個?”
虞洲故作惱怒,鳳眼一挑,似謔非謔地瞪了一眼秋霜:“好個奸滑的丫鬟。”又對春暮說:“姐姐一貫是個公正人,你來給我作主。”
春暮但笑不語,就像沒聽見虞洲的話似的。
虞洲無奈:“好吧好吧,你們都是忠心的,五妹妹果真有福氣。”
旖景卻是心思一動,才給了個笑臉:“洲哥哥明知我懶,還要為難我,罷了,你既然都開了口,我記在心上就是,不過到時可別嫌我手藝不佳,繡得不入眼。”
虞洲立即喜笑顏開:“只要五妹妹愿意動手,哪里會有做不好的事兒,這會子可是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應(yīng)諾了我,我且等著呢。”
“只一件事兒,還得求了哥哥幫忙。”旖景說著,掃了一眼眾丫鬟。
春暮與秋霜會意,不動聲色地退出了正廳,站在外頭廊子里待命,唯有冬雨心神不寧,垂眸站在原處,動也不動,絲毫沒有留心春暮與秋霜的示意。
直到聽見旖景咳了一聲,冬雨這才如夢初醒,抬眸之間,見主子與虞二郎都看著她,而春暮與秋霜已經(jīng)不在屋子里,才臊紅了臉,慌慌張張地福了福身,退著出了正廳。
“我們倆在這就行了,你遠著些吧,今后有外客在,不得主子吩咐,可不能貿(mào)然留在屋子里。”春暮壓低了聲,滿面嚴肅地指點冬雨。
冬雨又是羞愧,又是不甘,小臉上的紅潮淹沒了眉間的胭脂痣,口上卻是連連應(yīng)諾,轉(zhuǎn)身果然走得不見人影兒。
“上次見那丫鬟還有幾分伶俐,可這次一見,又覺得她怎么呆頭呆腦的,連起碼的眼色都不會瞧了?”虞洲掃了一眼冬雨離開的背影,目光就收了回來,閑閑一句。
旖景心頭冷笑,臉上卻是淡淡的:“她本來是伶俐的,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心神恍惚失魂落魄的。”
虞洲品了品這話,咂摸出一點拈酸吃醋的味道,心里一喜,正尋思著如何表白一番,卻聽旖景話音一轉(zhuǎn):“其實我求的并不是自己的事兒,是為了阿然……慧姐姐往日也太要強了些,欺負阿瑾就罷了,連阿然她也不放過,姐妹們在一塊兒聽講,就常聽她對阿然冷嘲熱諷,這還是在我家,往日在楚王府里,還不定是個什么樣子,我實在瞧不過眼,要說,阿然才是楚王伯伯的親女兒,雖說是庶出,也就只有她那么一個金枝玉葉,怎么還受慧姐姐排揎?”
虞洲怔了一怔,臉上的神情便是一僵。
旖景自然看在眼里,只作不察:“按理說,阿然遲早要被封郡主的,身份自然比慧姐姐尊貴,就她那性情也太好了些,任由慧姐姐欺負也不吭聲兒,我若是她呀,早忍不住了,憑什么一個堂堂正正地王爺千金,還要受一個堂姐的欺負,阿然才算是楚王府的正經(jīng)主子呢。”
言下之義,鎮(zhèn)國將軍一家不過就是客居,遲早是要單獨立府的,安慧根本沒有立場在安然面前耀武揚威。
可虞洲也是鎮(zhèn)國將軍的兒子,聽了這話,心里自然郁結(jié)。
“你是慧姐姐的長兄,可得好好管教一下她,別那么猖狂,連我都看不過眼,更別說旁人怎么看,議論著慧姐姐不分尊卑。”
不分尊卑四字,對虞洲的刺激著實太大,以致于眉心微跳,那雙飛揚高挑的鳳眼里,忍不住掠過一線陰森,卻只在須臾。
安慧性子跋扈,不光是對自家姐妹,也常尋五妹妹的不是,難怪她要替安然鳴不平,五妹妹年齡還小,歷來又是個心直口快的,這話應(yīng)當(dāng)只是針對安慧,并沒有嘲諷自己的意思,虞洲這么想著,倒也沒有生氣,可心里始終不舒坦,不愿意旖景幫著楚王的庶女,反而疏遠了自家妹妹。
因此,虞洲往案幾上一趴,壓低了聲兒說道:“有些隱情,五妹妹并不知道,別說安慧,就連祖母,心里也是不喜歡安然的,還有太后與圣上……安然想當(dāng)郡主,無疑是癡人說夢。”
等的就是這句話!
旖景強抑心頭的興奮,孤疑地看著虞洲:“這是為何?雖說按理只有王爺?shù)牡张拍芊鉃榭ぶ鳎砂踩粎s是楚王伯伯唯一的女兒,庶女受封也不是沒有先例,只要老王妃與楚王伯伯請封,太后與圣上應(yīng)當(dāng)不會拒絕才是。”
前世,安然一直沒有受封,這本就是件讓人疑惑的事,旖景就算不關(guān)心,也能感覺到楚王與老王妃對安然的厭惡,別說安慧,就連楚王府的下人,也不把這么一個主子放在眼里,重生之后,旖景越發(fā)覺得其中蹊蹺,今日有意激發(fā)虞洲不滿,就是為了套話。
“這關(guān)系到我家一件丑事……”虞洲尚且猶豫。
旖景明明心急,卻不得不壓抑著,佯裝著惱:“洲哥哥不想說就算了。”
“五妹妹別惱,其實這事,雖說旁人不知,太后、圣上還有姑祖母卻是知情的,罷了罷了,我也不瞞你。”見旖景不愉,虞洲腦子一熱,也顧不得太多:“只是妹妹聽了,可不能告訴別人。”
旖景也不追問,只板著張臉,把玩著腰上的玉蜓碧佩。
虞洲把心一橫:“當(dāng)年,大伯母的死別有隱情,還有大哥的病……其實大伯母不是病逝,而是安然的生母在藥膳里落了毒,大哥也是因為中毒!”
果然如此!
旖景心中狂跳,一臉震驚,但聽虞洲細細道來。
安然的生母,原本是楚王妃的陪嫁丫鬟,楚王重情,與王妃夫妻情深,成婚之后原不耐煩納妾,當(dāng)年王妃有孕,受不住老王妃的敲打,才在丫鬟里挑了個心腹,開了臉做了通房,后來這丫鬟有了身孕,由王妃作主抬了姨娘。
江姨娘第一胎懷的是個男嬰,卻因難產(chǎn),生下來時就咽了氣。
不知何故,江姨娘懷疑是楚王妃下了毒手。
江姨娘心里懷恨,表面上卻是一副溫順乖巧的模樣,她得王妃信重,一手藥膳做得極好,因此雖成了姨娘,王妃所服的藥膳一直由她經(jīng)手。
誰也沒料到這個溫順之人,會在王妃的藥膳里添了慢性毒草。
非但如此,江姨娘還買通了廚房的下人,在世子乳母的飲食里下毒。
世子身子孱弱,也皆是因為這個原因。
長年累月地積累,一朝毒發(fā),王妃回天乏術(shù)。
那毒藥甚為罕見,又是慢性,就連宮里的太醫(yī)也沒有診出,江姨娘險些就逍遙法外,而世子這么孱弱下去,眼看著也要夭折。
可是世子乳母不久毒發(fā),癥狀自然與王妃相似。
楚王起了疑,尋了個經(jīng)驗了得的仵作查驗乳母的尸身,才知道竟然是中毒!
一石驚起千層浪,楚王府里陰云密布,追查下去,總算是察到了廚房的內(nèi)奸,嚴刑逼供下,那人把江姨娘供了出來。
楚王震怒,可楚王妃已經(jīng)撒手人寰,再也救不回來,而事涉皇室丑聞,不能聲張,在太后與圣上的默許下,楚王將江姨娘賜死,江姨娘死前,供認不諱,說她怨恨王妃害死她的兒子,才藏了禍心,要讓王妃母子與她可憐的孩子陪葬。
那一年,安然未滿周歲,可攤著這么一個生母,也難怪老王妃與楚王不喜。
多得江姨娘罪行敗露,楚王才知道世子并非因為先天體弱,而是自幼飲了毒奶的緣故,為了挽救世子性命,求請圣上下令太醫(yī)院會診,又在名間遍尋良醫(yī)……
不過那毒甚是厲害,世子雖由太醫(yī)集思廣益診治留得一條性命,卻無法根除,太醫(yī)斷言,若不得解藥,世子活不過冠歲。
這就是來龍去脈,可那兇手,卻不是旖景心中料想的那人。
細細想來,一個侍妾,就算識得些藥性,又怎么會有那等本事,找到多少太醫(yī)都束手無策的毒藥?如果不是世子乳母緊跟著毒發(fā),引得楚王生疑,簡直就能瞞天過海。
可是,如果江姨娘背后有人指使的話,她為何寧愿赴死,也沒有供出那人……
旖景一時也想不透徹。
不過讓她暫且放心一點,世子的“惡疾”原是因為中毒,而那位神醫(yī)清谷,據(jù)說最擅毒草藥性,難怪世子前世得他診治,便漸漸康復(fù),那么這一世,只要清谷出現(xiàn),世子之疾也當(dāng)痊愈。
當(dāng)然,要保世子無虞,還得除了那些心懷惡意之徒。
旖景看著虞洲,眸底暗流卷涌。
卻撫著胸口嘆道:“想不到王妃竟是被人害死……阿然的生母可真是狠毒,可憐沨哥哥……若是還解不得毒,該怎生是好?”
虞洲淡淡一笑:“大伯父不會放棄的,更有圣上與太后的關(guān)心,這么多年來,都在尋找著解毒的辦法……吉人自有天相,五妹妹無須擔(dān)憂。”
話雖如此,可高挑的鳳眼里,諷刺一掠而過,顯然言不由衷。
旖景暗中冷笑,看來這時,就算虞洲對她還沒有壞心,可是對世子之位,卻已經(jīng)心生期待了,好在經(jīng)過這么多事,楚王一定深懷戒備,鎮(zhèn)國將軍父子想下手,也并非易事,否則前世時,也不會等到世子“大病將愈”,才利用自己的手……
虞洲呀虞洲,你怎么也想不到,這一世,也該輪到我來利用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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