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籠罩下的“玉芳塢”,倚窗而立的紅葉被濃郁的夜色奪去了浮艷明媚,隔著窗紗,是一片竣竣的黑影,不時(shí)隨著北風(fēng)瑟瑟晃動,枝葉凌亂,高床軟枕錦衾里,旖景輾轉(zhuǎn)反側(cè),因著心里時(shí)不時(shí)絳蕩著的愧意,與“擇席”的陋習(xí),她這一晚,十分無奈痛苦地失眠了。
思緒千回百轉(zhuǎn),凌亂得更勝窗紗上柯葉的黯影。
一忽兒,想到這一世自從與虞沨重逢,尚不及“償還”一二,反而又欠了“新債”,中秋宮宴上的事兒多得他轉(zhuǎn)寰不說,蘭花簪更是全靠他的交涉,而她能給的,也就只有一個輕飄飄的謝字,想來委實(shí)慚愧。一忽兒,又想起月末的靈山賞景,開始憂愁該怎么保全董音,拆穿甄茉。一忽兒,腦子里又晃蕩開三皇子的“警告”之辭,牽掛起黃氏五娘的安危。
因她插手其中,改變“命定”,雖說為了旖辰必須如此,可連帶著也讓黃氏五娘姻緣生變,一想到黃氏五娘也許會因此遭遇不幸,旖景終究難以心安。
這么焦灼著,竟整夜不曾合眼。
偏偏當(dāng)清冷的天光隱約點(diǎn)亮窗紗,困意卻如同潮水般襲來。
辰初,春暮與夏柯入內(nèi),見值夜的秋月、秋霜尚在熟睡,朱紗帳里也沒有半分聲息,不由有些為難——昨兒個夜里五娘安歇之前,還囑咐了讓今日早些喚她醒來,好與太后問安,可眼見這情形,應(yīng)當(dāng)是五娘又犯了“擇席”的毛病,一晚上折騰得秋霜姐妹也不曾睡好,若是在自家府里尚且無妨,可終究是在行宮,若不喚醒旖景,只怕在太后跟前兒失了禮數(shù),可若要打擾主子的清夢,兩個丫鬟委實(shí)有些不忍。
終究還是先退了出來,與如姑姑商量。
“無妨,娘娘一貫疼愛五娘,又知道她‘擇席’,不會介意。”如姑姑道。
春暮與夏柯方才如釋重負(fù)。
旖景這一場“好夢”,竟然暢酣淋漓地到了午后。
居然還是被餓醒的。
當(dāng)問得已經(jīng)是未正,旖景驚得從帳子里一躍而出,連忙穿戴齊整,梳洗妥當(dāng),疊聲抱怨著春暮怎么任由她睡到了日上三竿,秋月捂著嘴笑:“還日上三竿呢,眼看著過會子就要日薄西山了。”
“這下好了,太后娘娘定會笑我隋懶。”銅鏡里,旖景苦著一張小臉,沮喪地撇著嘴角。
草草用完了膳,打聽著太后娘娘正在午歇,旖景情知不便去打擾,只關(guān)切地詢問起太后的“病情”,如姑姑細(xì)說道:“昨晚經(jīng)過江姑娘的一番按摩,已經(jīng)緩解了,今日服了兩回藥湯,再無目眩之狀,奴婢午時(shí)去壽仁殿,見娘娘胃口與精神尚還不錯,五娘就安心吧。”又呈上一個蓮花玉瓷碟子,里頭是切成了彎月形狀的香瓜片,上頭淋了淡黃色蜂蜜。
“昨日瞧見五娘胃口不佳,卻易渴多飲,想是因秋季易躁生火,太后娘娘聽說了,便讓奴婢準(zhǔn)備了今秋進(jìn)貢的香瓜,五娘嘗嘗。”
旖景正覺膳后有些膩味,見了這玉碟碧瓜,還未品嘗,舌尖便彌漫著股清香幽甜,食指大動,謝了如姑姑,將一碟子吃了個干干凈凈,意猶未盡地問道:“姑姑,可還有多余的?”
如姑姑立即又讓宮人呈上一碟,旖景卻沒有再用,而是讓春暮尋來一個雕漆小食盒,又準(zhǔn)備上幾根翠玉剔纖,說是這等新鮮美味的瓜果,要借花獻(xiàn)佛給楚王世子一品。
如姑姑聞言,微微挑眉,唇角綻開一個意味深長的笑意,旖景卻不在意,落落大方地走在打頭,領(lǐng)著四個丫鬟,一行直往“余照苑”行去。
湯泉宮雖只是一處供皇室貴胄“休閑”的行宮,卻也有前朝后宮之分,因是依山而建,后宮便位于高處,而“余照苑”卻是位于前朝與后宮之間的西側(cè),為親王、皇子隨駕時(shí)暫居殿堂,相較前朝,與后宮更為接近一些,尤其是旖景居住的“玉芳塢”,距離“余照苑”緩緩步行也只需一刻以內(nèi)。
一路之上,黃櫨夾道,茂密的烏枝紅葉遮擋了蒼白的云層,漫步其間,便有一種霞色蘊(yùn)繞的錯覺,卻兼寒意闌珊,西風(fēng)翦緩,為這滟麗景致憑添幾分清冷,雖是千樹燦爛,秋的氣息依然撲面而來,并非肅殺,卻讓人生出幾分“西風(fēng)吹老丹楓樹”的感慨。
旖景突然憶起,當(dāng)初關(guān)睢苑的后\/庭,也植有一片紅葉。
似乎,他總是偏愛在寒涼里燦爛的植物,不知對紅葉的情結(jié),似乎也與梅花別無二致?
這時(shí)的“余照苑”,前庭寂靜,雖有鐵甲宮衛(wèi)倚墻而立,紅衣宮女穿行其間,卻連落葉跌墜石路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因?yàn)橛腥绻霉秒S行,旖景并未受到任何阻攔,有宮人迎上,稟報(bào)楚王世子此時(shí)正在殿堂后苑,如姑姑對這里的情形相當(dāng)熟悉,不需宮人引路,扶著旖景一徑往里,才穿過了一道拱月門,卻聽見風(fēng)聲里傳來隱約的弦彈之音。
旖景駐足細(xì)聽,卻辯析得琴音并不流暢,未免有些疑惑,她記得,虞沨的琴藝是相當(dāng)出神入化的。
不遠(yuǎn)之處,一道青石屏前,灰渡正抱臂斜倚,神情里有些不耐,當(dāng)聽見身后傳來輕微的步伐聲,下意識地轉(zhuǎn)頭,咪起眼睛看清來者何人,眉心頓時(shí)舒展,大步迎了上前,沖旖景一個鏗鏘地恭身禮。
“不知沨哥哥這會子可得閑?”旖景笑問。
灰渡重重點(diǎn)了點(diǎn)頭,因著意將語氣放得柔和,聽上去相比往常反而添了幾分怪異:“五娘子請往里,世子正在茶廬小坐。”
當(dāng)轉(zhuǎn)過那道石屏,便見蕭蕭紅葉下,一間半敞的木廬,之所以稱“半敞”,是因?yàn)樗拿娼允前埃蛲舛_,廬內(nèi)情景清晰可見。
穿著青花比甲碧色短襖的羅紋帶笑侍立窗畔,眸光微垂,全神貫注于窗下?lián)崆俚呐印?br />
旖景隔得遠(yuǎn),尚看不清那女子的眉目,只辯出似乎是個生面孔。
虞沨坐得離琴案稍遠(yuǎn),半張側(cè)面上,帶著清淡的笑意,似乎感覺到了旖景的注視,往這邊窗外抬眸,當(dāng)即起身,迎上前來。
女子的琴音便是一滯,也起身看向窗外。
少年一襲玉白銀絲暗刻蘭草的氅衣里,露出一抹天青色澤,迎著蒼白的陽光,笑意溫雅,在階下環(huán)手一禮。
旖景只注意到他面色雖說蒼白,眉宇間卻已舒展,瞧上去并無昨日痛楚的神色,輕輕吁了口氣,不自覺間,笑意妍妍。
兩雙清澈的目光,隔空一會,相似的幽深與明亮。
旖景直到被虞沨“請”入茶廬,方才看清剛才撫琴的女子——
梳著簡簡單單的垂鬟分肖髻,只佩著青玉簪子,下頷尖尖、細(xì)眉纖目,神情似乎有些不愉,目光更是肆無忌憚,眉目間仿若清冷的月色蘊(yùn)繞,薄唇緊抿,也正打量著自己。
旖景便猜到了少女的身份。
果然虞沨引薦道:“五妹妹,這位是江先生之女。”
旖景淺笑,微微一福身:“早聞七妹妹時(shí)常提起阿薇姐姐,今日總算是見著了本人。”
見江薇非但沒有還禮,反而甚是疑惑地對旖景上下打量,虞沨有些無奈,又引薦道:“阿薇,這位是衛(wèi)國公府五娘。”
江薇方才頷首,神情依然冷漠,但還是還了一禮。
春暮幾個丫鬟原本對神醫(yī)的這位女兒有些好奇,卻沒想到會在“余照苑”見到,更沒想到這娘子會如此倨傲,心下難免有些不服,但見旖景似乎并不在意,她們也沒有表現(xiàn)得太明顯,但都有意避目,看也沒看江薇一眼。
虞沨素知江薇性情就是如此,略帶著歉意沖旖景微微一笑,請她落座。
江薇既知旖景身份,再不理會,只對虞沨說道:“世子當(dāng)年所授的琴藝,我已經(jīng)演奏了一遍,不知我當(dāng)年教給世子的點(diǎn)茶之技,世子練習(xí)得如何?”
此話一出,在場諸人大多覺得十分詫異。
春暮等人心里暗忖:怎么聽這姑娘的話,與世子竟是舊識?
旖景早知清谷與虞沨在多年前就已相識,江薇因此認(rèn)識了虞沨,倒也沒有什么好詫異的,但沒想到他的“點(diǎn)茶”之技竟是江薇所授,忽而又想到七娘那手茶藝,也是從江薇這里習(xí)得,也便產(chǎn)生了一種“原來如此”的頓悟。
虞沨依然淡笑而言:“今日并未準(zhǔn)備點(diǎn)茶之器,只好待日后,再讓阿薇檢驗(yàn)了。”
江薇便覺欣喜,毫不掩飾笑意:“一言為定。”
秋月冷眼旁觀,見這位江姑娘待旁人冷若冰霜,惟有對著世子熱情似火,就更加不待見她,杏眼一睨,當(dāng)見春暮尚且捧著盛放香瓜的雕漆食盒,連忙接了過來,呈給世子。
虞沨頗為好奇:“這是什么?”
旖景這才想起了“來意”,伸手揭開了食盒,笑著說道:“我這是借花獻(xiàn)佛,今日因嘗著香瓜清甜,又聽如姑姑說秋季易使人生躁,香瓜味甘,利于除煩益氣,便與沨哥哥帶了些來品嘗。”
話音才落,便見一旁的羅紋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旖景微覺疑惑。
虞沨卻拾了枚翠玉剔纖,正待品嘗……
不想江薇忽然起身,上前兩步,竟對旖景怒目而視:“你什么居心?世子脾胃虛寒,最忌這些寒涼之物!”
一時(shí)間,茶廬內(nèi)氣氛凝固下來。
如姑姑微微蹙眉,她本就有些不喜江薇的性情,聽了這話,更覺這姑娘太過放涎無禮,有些擔(dān)憂地看向旖景。
秋月卻忍不住心里的怒火,冷聲反駁道:“姑娘這是什么話,我家娘子也是出于好意。”
“世子飲食自有專人打理,無須你們好意。”江薇脫口而出。
秋月氣結(jié)——這哪里來的野丫頭,怎么這般無禮,她以為她是誰,楚王世子的飲食,哪里輪得到她指手劃腳。
羅紋很是失措,她深知江薇的性情,最是不懂得圓通轉(zhuǎn)寰,可蘇氏五娘身份尊貴,若引得她怪罪……連忙勸解道:“阿薇也是一時(shí)情急,還請五娘勿怪,世子的身子的確是忌諱這些寒涼瓜果的。”
旖景沒有生氣。
她這時(shí)相當(dāng)沮喪并且自責(zé),好不容易壓抑的愧疚,又翻江倒海一般襲上心頭,曾經(jīng)與之結(jié)發(fā)兩載,竟不知這些基本的禁忌,當(dāng)真無顏以對。
連一聲歉意,都無顏出口。
但覺眼眶酸澀,才一垂眸,淚水就打落在手背上。
一旁的虞沨,看得分明。
翠玉剔纖毫不猶豫地落下,簪起一枚香瓜。
“世子!”
羅紋與江薇不約而同地阻止。
“無甚要緊,不過是淺嘗輒止罷了。”虞沨淡然而笑:“我還從未曾品嘗過這類瓜果,看上去甚是可口。”
這一番話,明顯是對旖景的安慰。
顧不得視線里模糊一片,旖景伸手從他手中奪過讓她悔恨不已的物什,往食盒里一扔,強(qiáng)忍著因?yàn)槔⒕味煅实恼Z音,慌里慌張地丟下一句:“我突然想起還有一件要事,便先告辭。”
奪門而出,羞愧循走。
虞沨下意識地想要抓牢她的手腕,卻是不及,眼睜睜地看著旖景倉惶而去,心里酸酸澀澀的一痛,讓他眉心微蹙。
如姑姑與春暮等人這才回過神來,都不滿地瞪了江薇一眼,沒有人說話,沉默著緊隨旖景而去。
江薇尚且不覺自己有錯,只嗔怪著虞沨:“世子明知自己忌諱,為何……”
話未說完,卻被羅紋拉了一把衣袖,江薇甚是不解地看著羅紋,完全弄不明白眼前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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