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慵慵懶懶的秋陽,到底沒有在眾人的翹首以待中突破云層的厚重,霧氣雖散,天色卻一直陰沉著,故而霞浦苑里,盡管用暖房培養(yǎng)的鮮菲異草努力營造出百花齊放,卻到底沒讓人感覺到春暖花開的明媚,就算如此,這時毬場上的氣氛,依然熱火朝天,并沒有受到影響。
第二輪“傳花擊鞠”已經(jīng)結(jié)束,首輪由郎君們下場,落敗者在勝者的存心刁難中,有人被強(qiáng)迫著學(xué)那小倌優(yōu)倡涂脂抹粉唱曲兒的,也有讓文質(zhì)彬彬四體不勤的“雅士”當(dāng)眾舞劍,愿者服輸,郎君們終究是放開懷抱,盡管引起“哄笑”不絕,都還維持著風(fēng)度。
接下來便輪到了諸位貴女,想到有可能面臨的刁難,窈窕淑女們都打疊了全副精神。
旖景非!昂眠\(yùn)”,有驚無險地將手里的宮花傳遞到了身旁,董音卻不及將花遞出,鼓聲戛然而止。
有心還是無意,旖景暫時沒有論斷,橫豎擊鼓的婢女,是出自主家文府。
另外四娘也中了彩頭,抽簽是與董音一隊(duì)兒。
二娘倒想下場一展風(fēng)采,她雖然四藝不通,擊鞠的技巧還是值得稱道的,前提條件是隊(duì)友沒有讓她看不順眼的人。可惜今日她一番磨磨蹭蹭,鼓點(diǎn)就是不停,只好懊惱地將花扔給了四娘,因二娘委實(shí)耽擱太長,四娘手里才拿住宮花,四周就是一片寂靜。
故而,二娘與四娘的臉上盡都有些懊惱。
另外中彩下場的還有金六娘與幾家官員女兒,作為董音與四娘等人的對手,輸?shù)檬帧氨M興”。
小娘子們到底不比郎君們那般“陰險”,并未怎么刁難,加上董音與四娘又是厚道人,不過是讓金六娘等人或者撫以琴曲,或者賦以詩詞,比較促狹的是工部郎中家的女兒,讓太常寺丞家的千金一展歌喉。
須知如今,貴女們展示才藝雖不罕見,但還是局限于琴棋書畫,唱與舞皆為伶人侍婢助興時所獻(xiàn),不是大家閨秀的“節(jié)目”。
可“愿賭服輸”,就算是被刁難了,也不能怒形于色,否則眾目睽睽之下,就得落個“小肚雞腸”的評價。
太常寺丞家的女兒倒也伶俐,自彈自唱了一曲《滿江紅》,鏗鏘高昂的樂音,與婉轉(zhuǎn)清亮的歌喉,非但沒有落俗,反而贏得眾人擊掌為贊。
可是接下來,提要求的勝者,與奉命展示才藝的敗者卻是一對有些過結(jié)的“舊仇”。
當(dāng)戶部尚書家的娘子,一臉意味深長地笑容,對都察院經(jīng)歷之女肖氏阿蔓斜展著眼角頻頻打量時,二娘不由得雙眼發(fā)亮,伸手戳了戳旖景的肩頭,不懷好意地說了一句:“有好戲看了。”一眾貴女深以為然,都頗帶興致地看向場子里相對而立的兩位。
當(dāng)肖氏阿蔓的臉上總算浮現(xiàn)出幾絲忐忑來,戶部尚書家的娘子方才滿意,輕啟櫻唇:“早知阿蔓不擅琴,我也不難為你,如此,便為咱們舞上一曲助興吧!
——這是多么“善解人意”的提議呀,以致群情沸騰。
不少郎君擊掌叫好,“驚鴻舞”“臨波步”“細(xì)腰柔”的起哄聲此起彼伏,這些,可都是妓坊嬌娘們的拿手好戲,當(dāng)然宮廷舞伎們自然也都習(xí)得這些個勾人魂魄的舞姿。
旖景滿懷同情地望著獨(dú)自佇立場中的肖氏阿蔓,她一張鵝蛋臉上,還透著微微的汗跡,孤立無援地面對著四起的興災(zāi)樂禍與殷切盼望,眉心稍稍攏起,顯然很是為難。
“也太過了些!辈呕叵械亩,顯然對阿蔓的處境十分同情。
甄茉卻笑著說道:“阿音有所不知,這兩位本就有些過結(jié),再兼著金家原本有意與尚書府聯(lián)姻,可金七郎卻與阿蔓是姨表親,打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故而,這番更是針尖對麥芒。”一副熱心腸,與才回京都,不曉得糾葛矛盾的董音解釋。
旖景卻留意到,甄茉說這番話時,眼睛里滲出的意味深長。
金相前頭幾個孫子都已經(jīng)成親,底下幾個又還年幼,唯有七郎恰恰適齡,尚書府的小娘子是長輩們屬意,但是阿蔓卻是七郎自個兒挑中的良人,一對情敵,又有舊怨,難怪如此。
對尚書府娘子此舉十分理解的甄茉,必定對她的“情敵”董音不懷好意。
旖景微微一笑,沒有插言,眸光微側(cè),看向郎君們安席的東側(cè),暗忖著不知這樣的場合,沨哥哥會不會覺得無趣,卻見他正略偏著身子,唇角帶著云淡風(fēng)清的微笑,與金七郎說著什么,金七郎先是頻頻頷首,似乎滿帶感激,卻忽然抬起兩道凌厲的目光,恨恨往這邊刺來——當(dāng)然,這凌厲的惡意不是朝向旖景,而是她身后,正得意洋洋地入席,準(zhǔn)備看肖氏阿蔓笑話的尚書府千金。
虞沨早知金府欲與尚書府聯(lián)姻的事。
韓尚書本是世家出身,娶的妻子卻是如假包換的勛貴女兒,故而,在金相與秦相的逐力中,他處于相對中立的地位,戶部尚書之職的重要性有目共睹,金相起初打的主意是嫁個女兒去韓家,無奈尚書府的小郎君才華出眾,早早就被京貴們覷覦,而韓尚書此人也頗有些風(fēng)骨,對金相雖表面客氣,卻并沒有旁人那般奴顏卑微,他看不上金府小娘子們的恃寵而嬌,竟然婉言謝絕。
偏偏韓尚書只有一個獨(dú)女,打小就是眾星拱月般養(yǎng)大,也是個恃寵而嬌的刁蠻千金,生就眼高過頂,一應(yīng)“俗人”都看不入眼,偏偏只對金府七郎情有獨(dú)終。
金相轉(zhuǎn)而求其次,欲撮合七郎與韓娘子的姻緣,不過韓尚書還在猶豫,并沒有應(yīng)承。
當(dāng)也是在考慮政局。
眼下不少朝臣已經(jīng)咂摸出圣上的意圖,卻拿不準(zhǔn)勝負(fù)輸贏,在這節(jié)骨眼上,金相當(dāng)然更要竭力爭取韓尚書。
多一個支持者,就多一份助力,更何況是掌全國財賦的尚書。
不過,韓尚書自然也明白眼下的時局,就算他將女兒奉為掌珠,千依百順,這個決定也不是這么易下的。
虞沨關(guān)注金七郎婚事之余,自然也打聽得他有一個青梅竹馬的表妹,本來還打算該如何助金七郎一臂之力,讓有情人終成眷屬,好教金相爭取韓尚書的計較落空,卻不知尚書千金與肖氏表妹原有過節(jié)。
尚書千金這么一當(dāng)眾刁難,金七郎當(dāng)即就變了顏色,更有那些不懷好意的紈绔一旁起哄,眼看肖氏阿蔓下不來臺,金七郎心痛之余,更將他家祖父中意的孫媳婦不二人選恨得咬牙切齒。
虞沨見狀,心念一動。
便與金七郎出了個“解圍”的主意。
七郎感激莫名,狠狠瞪了一眼尚且不察的尚書千金,卻起身恭恭謹(jǐn)謹(jǐn)與了虞沨一揖,當(dāng)即揚(yáng)言說道:“表妹莫害羞,不如我與表妹撫琴助趣,以一曲‘送征人’應(yīng)題!
旖景一聽,心中大加贊賞,雖猜測到是虞沨出的主意,卻不知他怎么來了興致,替他人解圍,不由又望向端坐席上的某人,這一次,卻與虞沨的目光遇了個正著,兩人都是不約而同地展顏一笑。
相傳還是前明盛宗帝時,出了個威震四海的大將,被明盛宗賜爵“天威候”。
這位天威候少年成名,并非因?yàn)檎鲬?zhàn),而是在一次狩獵中,將盛宗從一頭發(fā)了狂的猛虎爪下救出,手持力匕,勇博猛虎,不惜將自己一條胳膊送入虎口,斷其咽喉。盛宗感其救命之恩,不但封以候爵,還將掌上明珠昭元公主下嫁。
后,突厥生亂,盛宗下令天威候領(lǐng)兵征戰(zhàn),當(dāng)時天威候與昭元公主正值新婚,難舍難分。
大軍開跋之際,昭元公主為了給夫君助威,便在遠(yuǎn)征門外,手持金槌,擂戰(zhàn)鼓起舞,祈大軍戰(zhàn)無不勝,夫君平安歸來。
世人便將此舞命名為“送征人”,而這習(xí)俗也延續(xù)下來,但凡有遠(yuǎn)征戰(zhàn)事,皆以此舞送軍。
當(dāng)然,舞者并非公主,而是宮中舞伎代替。
不過因?yàn)榇宋杵鹪磁c特殊性質(zhì),這時被大家閨秀舞來,也不算失了風(fēng)范,受人嘲笑,將之與伶人舞伎為比。
雖說“送征人”要舞出風(fēng)采并不簡單,但眼下肖氏阿蔓只需應(yīng)題,不過是應(yīng)付而已,只消隨著琴音節(jié)拍擊鼓,加上一二展臂回腰的姿態(tài),雖不致贏得眾人喝彩,但也算緩解了尷尬難堪。
肖氏阿蔓如釋重負(fù)。
尚書千金卻是神情俱變、咬牙切齒,風(fēng)刀霜劍都在眼睛里,直逼毬場上一琴一舞那一雙人,周身散發(fā)的冷意,仿佛一條千年毒蛇,“嘶嘶”吐出的陰寒。
一個“妒”字,果然能讓人喪失理智。
旖景不由看向甄茉——她正滿面熱切地微笑,讓一旁的侍婢呈上幾碗蓮子銀耳羹,分別給才結(jié)束了一場擊鞠的小娘子們解渴。
真正的毒蛇,是不會輕易露出獠牙的。
已經(jīng)被妒火撩撥得氣急敗壞的尚書千金,手捧一碗可口的蓮子銀耳羹,卻吃出了黃蓮的滋味,當(dāng)見場上那對琴駐舞停,相顧一笑,“啪”地一聲將白瓷蓮花碗拍在了案上,“驚”得侍婢手腕一顫,滿滿一碗甜羹,就潑到了董音的裙子上。
文氏娘子大驚失色,狠狠瞪了一眼自己的侍婢,上趕著與董音致歉。
甄茉也連忙關(guān)切,疊聲問道有沒有燙著。
旖景冷眼旁觀,袖子里手掌,漸漸握成了拳頭。
總算是來了!
娘子們這邊小小一番騒動,并沒有引起太多的注意,唯有虞沨略微蹙了蹙眉,唇角本就輕淡的笑意,無影無蹤。
當(dāng)見董音被兩名宮侍陪伴著往外行去,旖景卻依然安坐席上之時,才輕吁了口氣——總算那丫頭還聽了句勸,沒有以身涉險。
虞沨便一直關(guān)注著甄茉身邊的侍婢。
果然不過多時,便見那侍婢無聲無息地退出了毬場。
虞沨看了灰渡一眼。
灰渡會意,也不動聲色地隨那侍婢離開。
旖景當(dāng)然也注意到了兩人的離場,略有些緊張,尋找著虞沨的目光。
虞沨沖她微微頷首,露出一個稍安勿躁的示意,旖景方才略微放松了緊握的拳頭,而這時,新一輪的擊鼓又再開始,宮花又在小娘子們手中傳遞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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