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嬤嬤遭受了一連串的“奇恥大辱”，心情自然是焦灼復(fù)雜，當(dāng)兒子被貶已成定局，打聽到總管之職暫時由衛(wèi)國公府的一個幕僚兼任，她自然又開始了一番盤算。

    為了展示心服口服，認(rèn)罰認(rèn)栽，宋嬤嬤并沒讓宋輻逗留，次日就摧促著他與羅氏去了郊縣田莊，宋茗還小，宋嬤嬤對羅氏又一萬個放心不下，便將孫子留在了身邊兒，兩祖孫依然住在榕樹街的宅子里。

    閑居在家的這些時日，宋嬤嬤隔三岔五地就尋去城外某處民宅。

    那里住著她的故人。

    正是當(dāng)年極得老國公信任的前總管蘇直。

    四年前老國公病逝，蘇直也緊跟著“患疾”，于是年僅二十三歲的宋輻，便被蘇直所薦，年紀(jì)輕輕，就成了國公府的繼任總管。

    蘇直本是老國公在楚州時的舊奴，跟著主子征戰(zhàn)疆場，鞍前馬后，最是鐵腸忠心，當(dāng)年老國公在世之時，就賞了他家宅田產(chǎn)，以為養(yǎng)老之資。

    可是蘇直自從卸任后，便鮮少留在錦陽京，家里的子孫與仆婦盡不知他在奔波些什么，宋嬤嬤去尋過多回，也是無功而返。

    這一日依然如是。

    宋嬤嬤乘坐驢車，竹簾遮窗里，她的眼睛里盡是陰霾密布，手里捏著那一枚時常摩梭，色澤清透的玉佩，筆直的眉頭緊鎖，豎立成刀鋒的凌厲之意。

    她沒有覺察到緊隨驢車之后的一個身影，布衣草屐，平凡無奇的五官，唯有眼睛里也布滿陰森涼意。

    這個人早在多日之前，就留意到宋嬤嬤，并且暗中盯梢。

    直到榕樹街，宋嬤嬤下了車，甩手付了車資，推開她家的院門。

    突然感覺到炙照凌人下，頸后突生的涼意。

    宋嬤嬤回頭，那涼意突然又憑空消失，宋嬤嬤疑惑地側(cè)了側(cè)臉，站了一陣，始終未曾發(fā)現(xiàn)蹊蹺之處，滿腹孤疑地邁進院子。

    “吱呀”一聲，隨著宋家兩扇青油門掩緊，巷子一端轉(zhuǎn)角才探出了半個黑影，一張沾染著污跡煙灰的面龐，嘴角掀起與眼睛里類似的森寒之意。

    夜晚如期而至。

    宋嬤嬤卻是輾轉(zhuǎn)難眠，月色照入窗櫳，是一片清寒如水，這讓她滿懷戾氣的五臟六腑，不合時宜地產(chǎn)生了一種哀惻感懷。

    有時候她也會懷疑，執(zhí)著一生，當(dāng)真值得？

    為他的從不曾給予。

    他的眼睛里，從來沒有她的位置，一切贊揚褒獎，僅僅是因為她是公主的人。

    當(dāng)他臨死之前，當(dāng)她告訴他宋輻的身世……

    他考慮的，依然還是那一個人的心情。

    “阿宋，別讓她知道。”

    不是懇求，而是命令。

    雖然他留下了書信，承認(rèn)了宋輻的身份，可是那一封書信卻始終不讓她過目，而是留在蘇直手里。

    并非她甘于忍耐，天知道她多想看見大長公主肝腸寸斷的情形。

    “公主，尊貴如你，也許認(rèn)為你所擁有的一切都是應(yīng)得的，你霸占了他的一生，他的人，他的心，你讓他對旁人不屑一顧。”

    “你可知道，我有多么不甘，與忌恨。”

    “之所以忍辱多年，只圖后事，皆是因為他臨死之前，還顧念著你的心情。”

    宋輻的身世要得到承認(rèn)不能僅靠她空口白牙，老國公的遺書留在蘇直手里，而只要大長公主在世，這封遺書便永不見天日。

    她想要達(dá)到目的，就必須隱忍，等到那一天，等到公主撒手西去，等到蘇直為宋輻正名，等到那時，她才會以養(yǎng)母的身份，得到渴望多時的地位，一個可憐的地位，卻是誘惑了她一生一世的地位。

    當(dāng)他與公主重逢九泉，她才能得到那一個地位，不是他的妻妾，僅僅只是一個庶子的養(yǎng)母。

    這就是她卑微可笑的一生，竭盡全力能爭取的。

    怎能就此甘心？

    所以，盡管希望渺茫，她也要孤注一擲，她要為宋輻爭取國公府的所有，她要讓她親手撫養(yǎng)的，他的血脈，最終繼承他留下的一切。

    “國公爺，你是至死都不知道我的心意。”一室幽寂里，低沉黯啞的聲音喃喃自語，伏在枕上的半老婦人，捂在臉上的指縫間，有淚意滲出：“我不能讓你知道我的心意，否則……”

    否則，他早不容她活在世間，早不容她留在公主身旁，早不容她蜇伏在國公府里。

    悲哀能助長怨恨蓬勃，也能讓人心生疲倦，宋嬤嬤最終在刻骨的思念與忌恨的雙重折磨之下，陷入夢境。

    但早年征戰(zhàn)疆場、草木皆兵的經(jīng)歷，注定讓她即使沉睡，也保持警醒。

    夢境里，她感覺到一股凌厲的寒意。

    與她今日在推開院門時察覺到的一模一樣。

    心中一凜，意識已醒。

    黑暗之中，宋嬤嬤竭力抑制著呼息的平穩(wěn)，稍稍張開眼瞼，她清楚地看見榻前站著一個黑影，高大壯碩，手持緞帶，無聲逼近。

    月色冷清，看不分明那緞帶的色澤，黑影的面目更是籠罩在幽黯里。

    冰冷的觸覺繞在宋嬤嬤項上。

    這時她的手臂已經(jīng)蓄滿了力道，仿若蟄伏已久的毒蛇猛然竄起，直襲黑影面門。

    黑暗里發(fā)出短促地一聲痛呼。

    但那黑影卻像是有所準(zhǔn)備，提前仰了面頰，雖鼻子受了一擊，但并沒有傷及要害的眼睛。

    利落地逃竄了出去。

    宋嬤嬤哪里肯放過，厲喝一聲，從榻上躍起，不及摘下墻上的鴛鴦劍，赤手空拳地追擊出去，那黑影雖說壯碩，卻極端靈活，躍墻而出，極快地消失在夜色深沉。

    宋嬤嬤緊跟著躍墻而出，卻終究是落后了一步，不及擒兇，雖心下不甘，更疑惑著究竟誰要置她于死地，又到底牽掛著孫子，沒有再追，卻在轉(zhuǎn)身之時——

    清冷的月色下，宋家院門前，屋檐下靜靜懸掛著一具女子已經(jīng)僵硬的尸身。

    ——

    命案又生，雖不是發(fā)生在國公府里，但到底涉及宋嬤嬤，并且還是鬧得人心忐忑的那起連環(huán)兇殺，當(dāng)夜就驚動了府衙，于是清晨，府后巷里居住的國公府奴婢，也陸續(xù)聽聞了此事，秋月聽得議論，卻不知底細(xì)，連忙稟報了旖景，幾個丫鬟面面相覷，都是心驚膽顫。

    居然有人敢謀害宋嬤嬤……

    旖景為了探得底細(xì)，當(dāng)即去了遠(yuǎn)瑛堂，卻見濟濟一堂。

    原來今早許氏與利氏來問安，尚不及告辭，就聽黃氏來稟報了這么一件悚人聽聞的惡事。

    在場的還有董音，她去年就險些遭了甄茉算計，成了連環(huán)兇案的被害之一，聽說這事后，自然是心驚膽顫。

    蘇荇在她身邊，一直體貼入微地安慰，長輩們眼瞧著這對新婚的小夫妻和諧恩愛，唇角都抿著笑，以致讓一室氣氛，絲毫未受“惡事”的恐怖籠罩。

    董音漸漸回過味來，一張俏面漲得通紅，頗有些坐立難安。

    “太夫人，宋嬤嬤雖說犯了錯，可到底還是咱們府的下人，這會子因牽涉了兇殺案，被傳去府衙問話，若置之不問……”黃氏卻沒有心情關(guān)注兒子兒媳，斟詞酌句地詢問，一邊留意著大長公主的神情。

    利氏卻發(fā)揮了一貫的多疑品質(zhì)：“宋嬤嬤不會是賊喊捉賊吧？”

    令得一屋子目瞪口呆。

    旖景雖說也是滿腹疑惑，不知這起兇手案為何涉及了宋嬤嬤，卻并不認(rèn)為她是兇手。

    宋嬤嬤就算狠辣，卻沒有道理見人就殺，更不可能會把尸體吊在自家門口，再演一場賊喊捉賊，難道是那兇手因宋嬤嬤獨居，才想下手？可為何還吊了具尸體在宋家門外？并且從前三個案子，都是發(fā)生在城郊鄉(xiāng)野，這一次卻是在鬧市犯案，而且還是內(nèi)城，緊鄰著國公府與楚王府的地界！

    旖景百思不得其解。

    蘇荇因見黃氏擔(dān)憂，自告奮勇要去打聽此事，大長公主也甚是關(guān)心，隨口允了。

    當(dāng)蘇荇去了一趟順天府歸來，眾人才知道了其中的詳細(xì)情況，那名死者家住在榕樹街相鄰的窄巷，卻是個寡婦，并且沒有子女，原本夫家還有婆婆在上，因著兒子過世，被女兒接去了養(yǎng)活，那寡婦就成了獨居，她家也還有些薄產(chǎn)，生計不愁，被害者又是深居簡出，并沒有與人接怨，同宋嬤嬤更是沒有來往。

    故而人雖死在宋家門前，順天府尹詢問之后，也排除了宋嬤嬤行兇的可能，再有蘇荇一番轉(zhuǎn)寰，便將宋嬤嬤放了回家。

    寡婦與前幾樁案件被害者一致，都是被縊死之后，再被青緞懸梁。

    唯一的不同，就是被吊在了別家門前。

    而宋嬤嬤這個“幸存者”，成了目睹兇手的唯一證人，可惜她并沒有看清楚兇手的面目。

    但至少證明了一點，兇手是個身強力壯的男子。

    大長公主既知宋嬤嬤無礙，也再不理論這事，旖景雖覺得其中大有蹊蹺，有意關(guān)注，無奈卻要與大長公主前往郊縣“避暑”，只得囑咐三順暗中留意，帶著滿腹疑惑，動身離開了錦陽京。

    這時的旖景，怎么也沒有料到，看似與國公府無關(guān)的這一起連環(huán)兇殺案，卻是指向宋嬤嬤的“惡因”，與宋輻身世之謎的一條至關(guān)重要的線索。

    并且很快，她就會與兇手遭遇“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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