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皇子府里一片沉寂。
兩個側(cè)妃,翹首盼望多時,爭奇斗艷已久,卻沒盼到遠道而歸的三皇子踏入后宅,直到二更將近,終是撐不住才各自回了庭苑吹燈熄火。
三更鼓響,巡夜的更夫敲著梆聲,剛剛拐出東興坊,便聞一陣車輪馬蹄傾軋大道的嘈雜,就著月色燈火一望,認出是皇子車與,不在宵禁之內(nèi),方才沒有理會,待走出十余步外,才“咣”的一聲響鑼,拉長了聲調(diào):“鳴鑼通知……”
那馬車穿過金雀大道,拐入平安街,軋軋方才停穩(wěn),車夫跳下車轅,三兩步到車窗一側(cè)喚了兩聲“殿下”,當聞里頭懶懶一聲支應(yīng),這才小跑著到門房,喊人開門。
門廊上的絹燈晃在一身玄衣上頭,有若月色映在幽潭黯波里,一片水光。
雖不需人扶侍,可三皇子的步伐到底有些踉蹌,那眼角微斜處,眸光若幽幽珀冷。
鬢邊一道飛紅,襟袖淺染酒意。
“殿下,今日孔家五郎來了,一直候在書苑。”遠遠有長隨迎來,踩著正院里的青石板,恭腰稟報。
三皇子也不說話,步伐卻是一轉(zhuǎn),往東路的那重院落走去。
一處院落幽寂,柯枝扶疏的墨影,在初夏清淺的風(fēng)聲里瑟瑟。
風(fēng)吹得艷紅的袍袖鼓舞,修長玉指間,輕扣著脂玉杯盞,慢遞在削薄的唇角。
當聞步伐聲,孔奚臨一揚眉梢,纖長的眼角含著笑意,卻忽舉起那細腰葫蘆,脫手而去。
一股凌厲地風(fēng)聲。
三皇子步伐一窒,尚不及瞧清迎面而來的物什,只聞一陣酒香,卻一偏頭。
“啪”的一聲,打中院子里的槐楊,重重墜地的酒葫沉悶地碎裂為均勻的兩瓢。
孔奚臨“嘖嘖”兩聲,為那葫美酒惋惜。
倏忽卻笑:“恭候多時,今日咱們不醉不歇,以慰殿下……美男計無效。”
卻聞“鏘”地一聲,黑衣冷光轉(zhuǎn)眼襲來,凌厲逼向鼻尖,孔奚臨心頭一緊,起身一躍,足跟兒還未站穩(wěn),冷劍如影隨行,這次竟逼咽喉。
“殿下!”孔奚臨轉(zhuǎn)身一避,卻見那劍光如織,銀網(wǎng)一般地當頭罩下,竟似殺著狠逼,半分不留情面。
一身玄袍,與一件紅衣,并未纏斗,一個逼迫,一個躲避。
孔奚臨手無寸鐵,又不防三皇子當真起了殺心,手忙腳亂地閃躲,心里漸漸冷硬。
忽覺臂上一痛,肩上中了一掌。
狼狽倒地。
玉面妖顏須臾逼近,月色映在眼角,竟生幽碧的一線珀光。
短劍橫在頸項上,終于是停下了。
“殿下竟真為了一個女子,受不得我一句打趣?”孔奚臨跌坐的姿勢雖然狼狽,但刀唇越發(fā)緊抿,漸咪的眼角并沒有半分妥協(xié)。
“打趣?”三皇子輕笑,眸光幽冷,卻收了短劍一甩玄袖:“我問你,出使西梁之時,我讓你隨時將京中要事遞傳,圣上元宵之后便已賜婚,縱使當時我離京都已遠,你若遣人來報,我剛?cè)胛髁罕阋崖動崳Y(jié)果呢……卻是當我再入大隆國境時,才聽聞圣上賜婚一事。”
孔奚臨從地上站起,見手臂上滲出一抹濕紅,唇角一斜,不顧劍傷,卻撣了撣衣上染塵,依舊是坐在那石墩之上,冷笑一聲:“正因擔心殿下為了區(qū)區(qū)女子置大事不顧,我才著意隱瞞,圣上已然賜婚,便是殿下于大婚之期趕回又能奈何?”
“小五,你我自幼一處,深識多年,你應(yīng)知我最恨的是有人自作主張。”
“敢問殿下,你匆匆趕回,歸京不及入宮便往楚王府‘道賀’是為何故?我之擔憂,并非札人憂天。”孔奚臨尚且倔強。
“你可知金逆一案底細?”三皇子冷聲:“圣上既除金逆,顯然要將勛貴之勢交付衛(wèi)國公府,眼下最為倚重之人,便是國公府與楚王兩家,接下來便是推行新制,培養(yǎng)新興勢力,逐漸瓦解勛貴與世家壟斷官場威脅皇權(quán),西梁事了,我有什么理由在途中耽擱?”
“殿下還不死心?”孔奚臨冷笑:“與國公府聯(lián)姻之事絕無轉(zhuǎn)寰。”
“這點不需你提醒。”三皇子一撩長衣,穩(wěn)穩(wěn)坐于石墩
“那殿下這是清醒了?”孔奚臨挑眉。
卻被三皇子冷目一橫:“如何行事我自有籌謀。”
孔奚臨卻是重重一笑:“虞棟好不容易答應(yīng)了黃二,大利殿下計劃,他手里雖只有區(qū)區(qū)西山衛(wèi),那可轄著西郊,殿下若要讓太子死得神鬼不察,只要虞棟配合得宜,也并非沒有可能,多年謀劃才見曙光,殿下可不能為了區(qū)區(qū)女子致功虧一簣,別說我沒提醒殿下,若殿下再對廣平郡主念念不忘,便是黃二也得生出二心來。”
三皇子眉棱骨輕輕一跳,一時沉默。
“虞棟所圖是什么,殿下心知肚明,你與郡主注定只是死敵。”
見三皇子仍是沉默不語,孔奚臨臉上更如置了層冰霜:“只有虞沨喪命,讓虞洲襲了王位,虞棟才能為我們所用。”
“荒謬。”三皇子搖了搖頭:“眼下若我們動手,便是虞沨死了,虞洲如愿成了楚王世子,虞棟就會死心踏地?他目的既達,我們于他可還有半分利用之處?又怎么要脅他聽命行事?”
孔奚臨聞言,眉心微蹙,沉吟不答。
“虞棟原本也是宗室,安安穩(wěn)穩(wěn)的富貴榮華不享,一心圖謀王位,何故?還不是被他那生母影響,心生偏執(zhí),心眼終究太過狹隘,不堪大用,這等人的忠誠,我也懶得爭取。”
話音才落,又聞孔奚臨呵的一聲笑,臉上盡是嘲諷:“那殿下多年細察,籌謀爭取,又是何故?不過是找借口罷了,您還是放不下郡主,眼下她成了世子妃,與虞沨一榮俱榮,虞沨一死,她這世子妃可不凄惶?這天家皇胄,宗室婦人,可沒聽說改嫁的先例。”
三皇子也是微微一笑:“便是放不下她,我難道就能看她與虞沨夫妻和諧,小五,我什么時候這般高風(fēng)亮節(jié)?”
孔奚臨微微一怔。
“你說得不錯,就算將來我當真能謀得大位,也不能納一個宗室婦為后。”三皇子冷哼一聲:“就事論事吧,當年我早知虞棟心懷企圖,因他剛好掌著西山衛(wèi),才有了利用的心思,原本也想著,虞沨病弱之身,就算有些才名,卻也不堪大用,若他一死,楚王無嗣,也只好讓虞洲襲爵,不過就算如此,將來江山在我手中,可容不得虞洲接管楚王一方兵力!無非是讓他襲個空位,帶頂親王的帽子罷了。”
見孔奚臨沒再諷刺,三皇子這才說道:“可漸漸看來,虞沨卻不是我想的那般,尤其并州、金逆兩事,實難想像他一個入仕不過兩年,又長年抱病之人能解決得這般完滿,金逆一案,真相遠不是你我眼見那般,金榕中老謀深算,便是走投無路,也不會那般倉促起事,我猜,他定是聯(lián)合了袁起,湘州本無疫情,無非是打算以虞沨為質(zhì),要脅楚王助陣奪位罷了。”
孔奚臨半信半疑:“那圣上為何放過袁起?”
“袁起又沒當真謀逆,圣上為了息眾,著手施行官制改革,不宜大肆追究,引禍亂再生。”三皇子胸有成竹:“我這回途經(jīng)湖南,也曾暗下打探,越發(fā)證實了猜想,應(yīng)是虞沨早有洞察,身入虎穴,勸服袁起歸順。”
三皇子又一沉吟:“虞沨之能,不容小覷,眼下又娶了……他們兩人,可不是虞棟那點腦子能算計的。”
“所以,虞棟才要對殿下投誠。”孔奚臨仍然執(zhí)著。
“投誠,是因為他對王位仍有企圖,假若目的已達,他必然會產(chǎn)生動搖,畢竟刺殺儲君,一個不慎,便會累及身家,虞洲真成了繼任王位的不二人選,虞棟再不會冒險。”三皇子冷冷一笑:“這么淺顯的道理,小五難道不知?”
孔奚臨沉默。
“再者,虞沨只怕早明白了虞棟的惡意,便是太后、圣上,心里或也有底,就算虞沨真有個好歹,圣上也不會讓虞洲襲爵。”
“如此,殿下只要讓虞棟明白這點,他也唯有將希望寄托殿下身上,助殿下謀得大位。”孔奚臨眼中一亮。
“恩,你總算是明白過來。”三皇子頷首,只眼睛里卻仍是沉晦。
“不過虞沨始終是個威脅,他能不知殿下對郡主心心念念?”孔奚臨又帶諷刺。
三皇子掃了他一眼:“倘若我與虞沨為敵,未必是他對手,眼下……便是將來,還得以籠絡(luò)為上。”
“殿下真能以大局為重?”孔奚臨始終懷疑。
三皇子輕輕一笑:“權(quán)位必圖,母仇必報,我可是會為了情愛姻緣置大局不顧之人?”
孔奚臨深深吸一口氣:“但望殿下果如所言。”
“我那母后最近還好?今日入宮,她對我又是一番撫慰,言辭之中,還暗藏圣上偏心之意。”三皇子笑容斂起,想到皇后那一番話,眉梢輕輕一晃。
無非是暗責圣上,竟為侄子置親子不顧,他這個兒子在圣上心里,不足為重罷了。
“殿下明鑒,皇后原本擔心的是那幾個皇子與國公府聯(lián)姻,可也明白楚王一方對皇室極為忠誠,郡主成了世子妃,皇后也算是松了口氣。”孔奚臨又問:“西梁一行如何?”
三皇子這才由衷一笑:“倒有未曾預(yù)料的收獲。”
卻不細說,見石桌之上,還有數(shù)個酒葫,操起一枚來飲了個酣暢淋漓。
“不過我想,圣上要恢復(fù)開科取士,卻也沒有那般容易,便是勛貴這時不敢反對,秦相卻也不會妥協(xié),寒族一旦得勢,有些個世家敗落也是遲早,官位就那么多,秦相又一意要為四皇子固勢,籠絡(luò)都是不及,哪會容人分一杯羹。”孔奚臨當聞三皇子總算“顧全大局”,也不再糾纏不清,話題又是一轉(zhuǎn)。
三皇子微微一笑:“這話不錯,但只不過,秦懷愚城府極深,又不似金榕中般跋扈,一些事情,他不會做在明面,這恢復(fù)開科取士,使得寒門學(xué)子也有入仕之機,但要成勢,也不是這兩三年間,我若是他,與其在這關(guān)頭抵觸圣意,莫如看準了新起之秀,存心網(wǎng)羅,既合圣意,又能鞏固權(quán)勢,豈不兩全?那些個世家,多數(shù)都虛偽得很,表面上大義凜然,講究個什么望族名聲,內(nèi)心里還不是只圖富貴權(quán)勢,真正的世家,好比衛(wèi)氏一門安守清閑,幾個甘心?”
沉吟一陣,三皇子又說:“秦懷愚眼下看重的,還是要推老四奪取儲位,將來老四若能登基,做為岳家,秦氏一門豈不權(quán)傾天下?還怕籠絡(luò)不了新興之秀?據(jù)此,圣上改制一行,或許會有人摁捺不住,跳將出來反駁的也不會是秦懷愚。”
孔奚臨卻說:“但以我看來,四殿下可不是任由秦相操控之人,秦妃眼下并未得寵,便已失寵,聽說皇子府里,那兩個側(cè)妃都有了身孕。”
“再不得寵,她也是正妃,秦家不倒,她的地位就穩(wěn)如泰山,老四雖不是易于把控之人,秦懷愚卻也不是蠢材,孰強孰弱還不好說。”
孔奚臨忽而失笑:“怎么話題越說越偏,有三殿下在,四殿下與秦相哪是對手?”
三皇子卻不搭腔,一氣喝完那剩下的半葫蘆酒,信手一拋,抬腳便往廂房:“不說了,睡覺去,舟車勞頓,我早盼著家里這張臥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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