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景完全不曾預料她會這么快在大君府見到安瑾。
這日,在盤兒苦口婆心的勸導下,旖景答應了去花苑散步,見盤兒囑咐夏柯止步時,心中自然一陣孤疑。
她不動聲色,任由盤兒摻扶沿著林蔭小徑緩緩地走。
這時,旖景雖有了三月余的身孕,但并不顯得出懷,身上又穿著寬松的氅衣,不至讓人一目了然。
后宅里奴婢經(jīng)過清洗,絕大多數(shù)都換成了宮人,或者是大君新買的婢子,再無貴族耳目,這些人顯然經(jīng)過了訓誡,不敢貿(mào)然上前搭訕,旖景已經(jīng)許久不曾聽到關(guān)于她出身卑賤的閑言碎語。
想必這些仆婦也不敢將她有孕之事張揚。
旖景在想,虞灝西為何對這事慎防,應當不至于是為了怕西梁貴族得知,那人想要明正言順占她為妻,讓她心甘情愿以倩盼的身份留在西梁,隱瞞她有身孕大可不必。
有一個猜想,讓旖景心懷激動。
會不會是虞沨已經(jīng)察覺了她的去向,而虞灝西這般防范,是為了不讓虞沨得知她有了身孕。
虞沨就算料到她是被虞灝西所擄,應當也不會張揚,先帝崩逝,繼位者不知是誰,可根據(jù)虞沨從前推斷,十有九成是慶王,若真是他,勢必會分化蘇、楚兩府,倘若將自己被虞灝西擄走的事張揚,新帝一定會以宗室聲名為借口,逼迫虞沨另娶,就算自己將來得以脫身,也再沒有資格回到他的身邊。
所以,他應該會暗暗營救。
虞灝西那瘋子,為了把自己強留在西梁,勢必不愿讓虞沨得知她這時已有身孕,說不定將來會用此事做文章,讓虞沨誤解她已經(jīng)委身,并且“珠胎暗結(jié)”,就此灰心,徹底放棄她,虞灝西以為倘若如此,自己在別無選擇下,又經(jīng)過他時長日久的呵護關(guān)懷,會移情別戀。
因為被擄,就算她處心積慮地保住清白之身,將來萬幸脫困,或許也會受到不少詬病。
而他,只怕也會因為她變得處境艱難,受不盡的嘲笑奚落,也許還會因此身陷禍患。
想到這里,旖景心中一陣銳痛,只覺花葉間的暖陽突然刺目,竭盡全力才能維持視線清明。
就算如此,遠揚,我也不想就此放棄,就算將來也許我們之間終究會有遺憾,我也想再回到你的身邊,再見你一面。
旖景心里正百感交集,便聽見了盤兒的話:“夫人,其實今日是大君讓奴婢請您來花苑,因為東華公主與慶氏女君拜訪,大君想讓您見上一見。”
東華公主四字讓旖景心跳一窒,瞬息間,又像是擂鼓般地猛烈跳動起來,她緊緊地咬住牙關(guān),才沒讓指掌驀地掐緊盤兒的手臂,維持著茫然:“她們是誰?”
“慶氏女君是西梁貴女,夫人并不熟識,東華公主卻是……是楚王世子的堂妹。”盤兒說道。
“那東華公主……”
“當然認識夫人。”盤兒笑道:“不過若是讓人得知夫人原來的身份,對夫人極為不利,大君讓婢子先知會夫人,若夫人不想見,大君不想勉強,可若夫人想見她們,希望夫人是以倩盼的身份,殿下說了,將來夫人也不會一直困于禁苑,難免會與貴人們接觸,夫人要想自由,必須得走出這一步。”
瞧見旖景似乎猶豫,盤兒又說:“不過殿下也說不急于一時,讓夫人自己決定。”
虞灝西……這人還是不放過拭探的機會,定是虞沨已經(jīng)拆穿了他的陰謀,料到自己身陷西梁,安瑾遲早會知情,隱瞞再無必要,這時眾目睽睽之下,他并不擔心自己與安瑾相認,其實是否與安瑾相認無足輕重,重要的是安瑾沒有辦法讓自己脫身。
有慶氏女君在場,自己只能是倩盼,否則倘若楚王世子妃的身份被人拆穿,立即會讓虞沨處于兩難之境。
但若自己表現(xiàn)得毫無破綻,也未必不會讓虞灝西生疑。
這一個難題,讓旖景心情沉重。
當確定虞沨知情之后,與安瑾碰面已經(jīng)毫無意義,當著旁人的面,她們不可能商議如何脫身,安瑾在明,而要助旖景脫身,只能依靠暗中。
那么若是拒絕見人……失憶之人因為畏懼陌生人不想接觸倒也說得過去,才最穩(wěn)妥。
可就是因為太過穩(wěn)妥,未必不會讓虞顥西生疑,而且安瑾這回突然拜訪,也不知是否有其他目的,是不是虞沨拜托她確認自己的安危。
旖景不想放棄這個機會。
她故做躊躇地頓下步伐,十分婉柔又懦弱地沖盤兒一笑:“殿下既然讓你說服我來花苑,應當是希望我與她們見上一見的吧?”
自己表現(xiàn)得這么明顯,果然讓夫人察覺,盤兒略微有些訕訕:“東華公主來意不明,殿下也是為了省卻麻煩,倘若讓她確信夫人就是倩盼……不過殿下一再強調(diào),夫人若是不愿,大可不必勉強。”
“就算讓東華公主知道我的身份,又能如何?難道大君會放我離開,東華公主會把我強行帶走不成?”旖景嘆息一聲:“大君讓我見她,無非是想讓我出面打消公主的疑慮,我這時多虧大君周全照顧,受他恩惠,當然不能拒絕,大君口口聲聲不會勉強,其實未必不是逼迫我妥協(xié),親自了斷前緣罷了。”
盤兒被這話嚇得不輕,正不知如何分辯,就見旖景松開了手,徑直往前走去:“我這就去見,好讓大君安心,也算我彌補這些時日虧欠他的恩情。”
就算假扮失憶,旖景也不想讓人真把她當做傻子,示弱自不可免,但被強迫著承認并不屬于自己的身份,當然還是要表現(xiàn)幾分怨尤不滿,這才是虛虛實實,而不顯城府,才會讓虞灝西進一步確信。
這時,花苑的一處雕樓里,大君正在接待兩位“嬌客”。
其實大君這時并不能確定安瑾的來意,他也很困惑,倘若虞沨已經(jīng)篤定旖景身在西梁,必然料定自己會對安瑾諸多防備,怎么也不會讓安瑾通過這樣的方式來“聯(lián)絡”旖景,并且還帶著慶氏女君,難不成虞沨是想揭穿旖景的身份,堂而皇之逼迫他將人交還?
這不可能,虞沨又不是楞頭青,哪能不知老四正對他虎視眈眈,等著捏他把柄逼他就范,旖景被自己擄走的消息一旦傳揚,回國也就是個被休的下場,虞沨除非下定決心高舉反旗興兵謀逆,把老四拉下帝位,自己坐上龍椅,才有可能不受協(xié)迫保住旖景。
不過這可不是易事,就算蘇、楚兩府聯(lián)手,到底是篡位奪權(quán)的大事,輸了名義,也難以一呼百應。
怎能如此輕率?
不過大君以為,虞沨顯然已經(jīng)認出了倩盼的尸身,料到旖景的去向,他定不會善罷甘休,安瑾人在西梁,遲早會企圖聯(lián)絡旖景,助她脫身。
瞞來瞞去沒有任何必要,無論虞沨怎么出招,大君一一應對就是。
所以他欣然回帖,邀請安瑾小聚。
話沒說幾句,卻是吉玉女君提出,聽聞風傳,大君府的侍妾與楚王世子妃酷似,東華公主卻說未曾見過,不知傳言是否屬實,于是兩人好奇,這才冒貿(mào)拜訪,想見上一見倩盼。
“臣女曾聽金元公主稱贊過世子妃才貌雙全,景仰已久,可惜不能親眼目睹,聽聞倩盼與世子妃相似,實在忍不住好奇,還望殿下莫怪。”吉玉忽閃著一雙秋波,沒有半點扭捏,很是坦蕩。
大君反而在安瑾臉上發(fā)現(xiàn)了一絲不自在與不以為然。
他越發(fā)詫異,難道安瑾這回登門并非心甘情愿?難道說……虞沨并沒有意會安瑾?
這就有意思了,大君決定把這事探個仔仔細細。
所以,他讓旖景來見,卻并非僅僅為了拭探旖景。
“倩盼身子不好,才調(diào)養(yǎng)過來,我雖著人去請,她未必有精神見客。”大君說著話,清楚地捕捉到吉玉臉上顯然的嫉恨,以及安瑾的無動于衷,略微沉吟下,大君又問:“未知東華可知楚王府發(fā)生的事故?”
安瑾很疑惑地看向大君。
“高宗帝崩逝那晚,老王妃與世子妃從東郊回城,遭到刺客伏擊。”大君淡淡說道。
他看見安瑾一掌扶在案上,那震驚的模樣不似偽裝:“殿下此言當真?可我并未接到家書。”
難道虞沨當真瞞著東華?抑或東華在裝模作樣?大君滿腹疑惑,不過突然又明白了一點,虞沨必能料到自己會謹防安瑾,不會給她與旖景私下見面的機會,或許才會干脆隱瞞,只不知虞沨有什么辦法把旖景救出西梁,又有什么辦法對付老四,大君居然好奇不已,既然遲早要過招,倒不妨讓安瑾與旖景見上一面。
真相如何,一會兒便知。
大君倒不怕安瑾認出旖景,這事也瞞不住,相信安瑾也曉得厲害,就算認出,也不會當著慶氏女君的面表露出來。
數(shù)息之長,大君已經(jīng)盤算了幾個來回,淡淡一笑:“東華不必擔心,老王妃與世子妃都無大礙,或許因為如此,才沒有專程寄書。”并沒有說旖景失蹤一事。
安瑾微吁一口氣,而吉玉的注意力顯然沒在這個話題上,她的一雙眼睛,已經(jīng)牢牢盯向拾階而上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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