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宮禁層層關卡之后,遠遠地,在紅磚宮道上遇到了一行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滿頭珠翠、云髻高挽的橙裙麗人。離得非常遠,不過,即使瞧不見容貌,也能猜想得出她的綽約風姿。
韋棋畫立刻迎上去,與那麗人十分熟悉的樣子,只見她們二人談笑甚歡,雙雙嫣然而顧,登時百媚橫生。
隨后,韋棋畫的貼身丫鬟織彤得了吩咐,回來告訴董萱瑩和董阡陌,“王妃要和貴妃說會子話,就不同去謁見太后了,讓兩位小姐自己先去候著。王妃說了,太后這個時辰要歇一個午覺,醒了之后心情最好,常喜歡聽一些琴曲消遣。”
董阡陌心中一個冷笑,這樣的話,真是對著棺材撒謊——騙鬼!
太后每日午覺后的起床氣,是宮人最頭疼的事,誰都不敢在此時觸太后的霉頭,韋棋畫這樣叮囑,簡直是要讓董萱瑩去走瞎道。
來到太后的念祥宮,已有宮娥在外候著,將董萱瑩、董阡陌都引去偏殿等候。
宮人素知,太后有兩大愛好,一是聽琴,二是養鳥。
抄手游廊下,一人高的位置,疏落有致地掛了各式各樣的鳥籠,香木的,黑銀的,石刻的,玉雕的,應有盡有。
籠中養著朱鹮、畫眉、繡眼、點頦、芙蓉、金絲、七彩、大白鳳頭鸚鵡等名品雀鳥,只偏殿外這一條游廊,怕不就有近百只鳥兒。
“咦,小姐你看,”香云伸手一指,好奇地說,“那不是一個燕巢嗎?怎么宮里還養燕子?”
原來,游廊的一道低檐下,有個稻草團簇的燕巢,里面坐著一只雌燕,下面有四五只小顆的蛋。
香云覺得有趣,就走過去看,看著看著,她忍不住道了一聲,“奇怪,這個燕巢真香,比月季花還香!”說著,想要伸手拿那只雌燕聞聞味道。
就在手指已經觸到燕子羽毛時,有一個急迫的聲音響起。
“住手!不能亂碰!”
有宮娥從游廊的盡頭飛奔而來,口里喊著,“喂!那可是碰不得的,碰了要掉腦袋的!”
香云嚇了一大跳,連忙縮回手去。
一名雙鬟宮娥捧著一只盛滿各色鳥食的托盤,每種顆粒的鳥食都有竹簽標注著,是哪種鳥的食物,一日喂幾次。
她瞪了香云一眼,沒好氣地說:“你們宮外來的人,不懂規矩也就罷了,怎么能亂動宮里的東西呢?你可知道,今天你要伸手抓了這一下,你的小命就要讓你抓掉了。”
香云心里不服氣,嘀咕道:“我隨便看看嘛,這種燕子窩,我們府里也有好幾個呢。”
宮娥嗤道:“你再睜大眼睛瞧瞧,這是燕子窩嗎?你看那只燕子身下的五顆鳥蛋,你見過紅殼的燕子蛋嗎?”
香云一看,果然,那燕子孵的鳥蛋色澤暗紅,不由詫異地問:“這是什么鳥的蛋,怎么讓燕子來孵?”
宮娥白了她一眼,并不解說,只冷聲警告道:“這是咱們念祥宮最金貴的東西,平素連我們都不敢輕易靠近,你還不遠遠站著?”
宮娥說完,就昂著頭,去游廊另一邊喂鳥食了。
香云又悻悻地看了兩眼,腹誹著,同樣都是奴婢,我伺候的是太師千金,她伺候的是幾只鳥罷了,有什么好得意的。
“香云,回來,不要多事。”董萱瑩啞著嗓音說道。
“是,小姐。”香云回到偏殿,立于董萱瑩身后。
方才韋棋畫離開時帶走兩名丫鬟,如今還有一人跟在董阡陌身后,名叫織彤。
她說:“我們王妃說了,閻王好見小鬼難搪,太后宮里的宮女自以為經太后調教過就身價百倍,一個個都以天仙自居,連王妃也不放在眼里呢。”
香云睜大眼問:“真的嗎?區區宮女,也敢給王妃臉色看呀?”
織彤道:“可不是嘛,前個兒我們王妃被好客的太后留住了,在念祥宮里住了好些日子,受夠了那些人的氣。她們當著太后一套,背著太后又是另外一套,可拿人呢!”
香云忍不住附和:“就是,大家都是奴婢,誰比誰高一等呢?”
織彤又道:“反正太后還有一會兒睡醒,不如咱們站在廊下,看看園子里的花吧?太后宮里的奇花異草,你連聽都沒聽說過!”
香云很想去,于是問董萱瑩:“坐著怪悶的,小姐咱們出去看花吧?”
董萱瑩道:“我不去。”
香云又看董阡陌,問:“四小姐去嗎?”
董阡陌道:“非但我不去,你們兩個也老老實實待在殿里,把殿門也關上去。”
香云很是納悶,問:“這是何故?這又不是在家里,咱們在宮里做客,哪能亂關殿門?”心中暗道,四小姐到底不像二小姐,曾來宮中探望做婉貴人的大小姐,這四小姐久居深閨,沒見過世面,連想法也透著荒唐。
董阡陌雙目清澈明亮,唇角一揚,一字字道:“關上殿門,有人問起只說穿堂風大,董家小姐怕風吹。”轉而又言道,“我知你是二姐的丫鬟,尋常我是使喚不動你的。可今天不一樣,我攔著你去廊下站著,完全是為了救你一條命,聽不聽在你了。”
香云奇怪到了極點,悶不吭聲的,拿眼看董萱瑩。董萱瑩只是匆匆掃了董阡陌一眼,便作罷,對此不聞不問。
反而是王府丫鬟織彤,聽了董阡陌之言,面色是說不出的鬼祟心虛。
這時,殿內四人悶悶的,各懷著一種心思。
“好吧,就依四小姐。”香云不情愿地挪步,去關那道殿門。
“不,不能關!”織彤阻止,“就算要關門,也得先跟太后宮里的人打過招呼,不能擅動呀!”
香云在門口猶豫一下,到底沒把門關了。
正自猶豫間,她只覺得手指尖上一下刺痛,低叫一聲看去,發現自己的指尖落了一只黃褐交間的蜂,嚇了一跳,道:“哎喲,這是蜜蜂還是馬蜂?怎么還蜇起人來了?”
再抬眼瞧時,方才被宮娥珍而重之的燕巢,此刻已經被亂哄哄的蜂群包圍了。原本在孵蛋的燕子發出一聲哀鳴,想要沖出蜂群,卻是寡不敵眾。
織彤連忙叫道:“不好,咱們快去幫忙!方才那宮女說,這是最金貴的鳥蛋,可千萬不能有事呀。”
香云害怕蜂蜇,搖頭道:“別管了,反正蜜蜂是蜇不壞蛋殼的。”
這時,孵蛋的燕子被蜂群團團圍攻著,痛得發了狂,終于蹬腿弄翻了鳥巢。覆巢之下無完卵,下一刻,就見一片攪合了蛋清蛋黃的汁液從扣在地上的鳥巢中淌出來。
待到負責喂鳥的掌事嬤嬤趕到時,燕子已經飛走,蜂群也追著燕子一齊飛走了,只余地上這個爛攤子。
方才,曾拿話教訓過香云的雙鬟宮娥也來了,當即頓足,怒聲道:“你這賤婢,說了讓你不要亂動,你還動,這下你要賠命不說,還得連累我們受罰!”
香云一聽“賠命”二字,當時就腿軟了,囁嚅道:“不、不是我,有蜜蜂,剛才有好多的蜜蜂!”
掌事嬤嬤面色難看,沉聲吩咐宮人:“將這賤婢押起來,待會兒太后醒了,誰也別說鳥蛋摔碎的事,什么時候瞧著太后心情尚佳,再將此事回稟。”
“是!”
當即就有幾名宮娥、內監將香云用十斤重的木枷扣了,押在臺階下。
香云幾乎就要嚇暈過去,哭著喊了兩聲冤枉。有內監告訴她:“吵醒了太后,十個你都不夠砍的。”
這下香云不敢哭出聲了,睜大兩只淚眼,求助地看向偏殿。從她的角度,只能看到董萱瑩和董阡陌的曳地裙裾,一個華美,一個素雅,卻都紋絲不動。
香云恍然想到,自己不過是個賣身董家的奴婢,受了這樣的冤枉,又是在人人自危的宮里,兩個小姐怎么會冒著被連累的危險,幫她說話呢?頓時絕望極了。
掌事嬤嬤掃一眼仍在偏殿里用茶的兩位董家小姐,一個比一個坐得穩,心中微有納罕。
不過再穩也沒用,這五顆暗紅色的鳥蛋,是太后的心愛之物,天下只此五顆,這一下子全被打碎了,再上哪里找給太后?
董府丫鬟在宮里惹下了這等滔天大禍,她的主子也有約束下人不嚴的罪責。
另一名丫鬟織彤,掌事嬤嬤認得是毓王妃的婢女,于是蹙眉問她:“王妃也進宮了?怎地不跟著這兩位董小姐,讓她們在念祥宮里闖禍?”
之前發生變故的時候,織彤躲得很遠,藏在花梨木架子后面。此時她跑出來,跪向掌事嬤嬤,哭訴道:“嬤嬤高抬貴手呀,不是香云打翻鳥巢的,香云是無辜的呀。”
香云一聽,還有幫自己說話的,頓時感動極了,滿目淚花地分辨說:“嬤嬤饒命,真的和婢子沒有干系,是一群蜜蜂弄出來的!”
掌事嬤嬤自然不信,以為這是狡辯的話,別說宮里為怕驚著妃嬪主子,從不養蜂,也沒見過成群而起的蜜蜂。就算真有一群蜂經過皇宮,能有多大力氣弄翻稻草和泥灰砌的鳥巢?
雙鬟宮娥哼道:“說謊不打草稿,我們在這宮里住了多少年了,見過的蜜蜂,十根手指就能數的過來。再說了,蜜蜂怎么早不來晚不來,偏偏你們一進宮,就把蜜蜂招來,打爛了太后的心愛之物?”
香云渾身是嘴,也不能為自己辯白,還好,旁邊有個織彤為她說話:“都到這份兒上了,你就別替你主子隱瞞了,香云!你這又是何苦呢!”
此刻香云稀里糊涂的,根本不明白織彤在說什么。
可是掌事嬤嬤聞言,眉頭卻皺得更深了。織彤這樣說,莫非打翻鳥巢的不是董府丫鬟,而是……一位董府的小姐?
這個口中喊冤的丫鬟,其實是被她主子推出來的替罪羊?
掌事嬤嬤目露懷疑,先看向此刻美眸中略帶一點緊張之色,緊緊抓著一方絲帕的董萱瑩,再看向單手托著茶杯,連指尖都沒有一絲顫抖的董阡陌。
“你說,你是冤枉的?”掌事嬤嬤盯著香云,沉聲發問。
香云用力地點一點頭,她真的好冤枉呀!
“殿中那兩位董家小姐,哪一人是你的主子?”掌事嬤嬤問,“是她推你出來認罪的嗎?”
戴著木枷子的香云聽了這樣的問話,一下就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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