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四年
十二月二十六,暢春園
寢殿內(nèi),康熙爺半臥在床榻上,一張張打開朝臣遞上的紙條,“好啊,真好,朕是小看了他們。”
“請萬歲爺保重龍體,”李光地垂首躬身道,“這其中未必都是八阿哥背后的人。朝臣大都見風(fēng)使舵,眼下太子被拘、大阿哥削爵,朝臣眼里自然而然就剩了八阿哥了。”
“哼,”康熙爺將一堆紙條掃到地上,“見風(fēng)使舵,也總得有風(fēng)才行。論長,上面有胤祉、胤禛;論貴,老十好歹是溫僖貴妃的兒子。胤禩,此番是把腦筋動到朕的頭上了。”
“皇上,”李光地壓低聲音道,“未必是八阿哥一手促就的,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朝臣琢磨不透皇上的心思,自然只能下些表面功夫。如此謬誤,當(dāng)不難修正。為今之計,還是先穩(wěn)定人心為好,畢竟其中牽扯了太多權(quán)臣。”
康熙爺長嘆口氣,靠到了床榻上,“來人啊,傳朕旨意!”
九經(jīng)三事殿
梁九功站在臺階之上,口傳皇上諭旨:舉薦皇子一事,關(guān)系政務(wù),又系皇太子廢立。爾等各宜盡心詳議,八阿哥未嘗更事,近又罹罪,且其母家,亦甚微賤。爾等其再思之。
鄂倫岱、王鴻緒等人面面相覷,此時李光地已由內(nèi)殿而出,站在群臣首位,率先俯身道:“此事甚大,本非臣等所能定。諸皇子天姿,俱聰明過人。臣等在外廷,不能悉知。臣等所仰賴者,惟我皇上。皇上如何指授,臣等無不一意遵行。”
梁九功、李玉聞之入殿代奏,而后又傳諭曰:爾等不必疑懼,此事甚大,非兩內(nèi)侍口傳所能定。待朕身體稍安,召入爾等,當(dāng)面一言,即可決也。
頃刻,梁九功、李玉又傳諭大學(xué)士李光地曰:前召爾入內(nèi),曾有陳奏,今日何無一言?
李光地當(dāng)著群臣啟奏道,“前皇上問臣,皇太子病如何醫(yī)治方可痊好?臣曾奏言,徐徐調(diào)治,天下之福。然,臣來去匆匆,未嘗以此告諸臣,請萬歲恕罪。”
此一時,九經(jīng)三事殿內(nèi)的眾臣方知,萬歲爺已有心釋放太子,此一舉,怕是將八阿哥又推到了水深火熱之地。
未幾,梁九功、李玉又傳諭曰:今日已暮,爾等且退,可再熟思之。明日早來,面有諭上奏曰。
暢春園變故,當(dāng)晚就隨退出暢春園的朝臣傳遍京城。
八爺府
胤禩見過了鄂倫岱等人的傳信人,獨自回了幽暗的書房中。
何焯見狀,點了一盞燭臺,躬身而入,“主子不必氣餒,自古好事多磨。太子畢竟入主東宮多年,起起伏伏總是常事兒。主子還年輕,不怕等。”
胤禩閉了雙眼,靠坐在書桌后,“二哥的地位在皇阿瑪心中當(dāng)真是無可比擬的嗎?一個不堪的張明德,皇阿瑪就能削了我的職位,二哥那結(jié)黨亂政,勾結(jié)外敵的大罪都落到了肩上,最終卻因鬼魅之事,脫得一干二凈。”
“主子無須這般在意,”何焯壓低聲音道,“萬歲爺不肯廢掉太子,究其原因還是沒有一位皇子能讓他放心滿意。主子已經(jīng)一路走到今天,不能半途而廢。其實,只要主子再稍加努力,徹底博得了萬歲爺?shù)暮酶校@太子之位遲早一天是您的囊中之物。”
“稍加努力,”胤禩緩了口氣,“皇阿瑪說我母家甚為卑賤,我再怎么努力,又有什么作用?”
“主子寬心,”何焯語重心長道,“您得群臣保奏,許是萬歲爺一時生氣,這身份的由頭,不過圣上一句話的事兒。今兒個,萬歲爺可以說您母家卑賤,他日同樣也可說您出身高貴。關(guān)鍵的是,看您怎么應(yīng)對?”
“我明白了,多謝先生勸慰,”胤禩抿了抿唇,輕嘆口氣,“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希望皇阿瑪能看在一點父子情分上,給我留條后路。”
四爺府
四阿哥看了兵部尚書馬爾漢,禮部侍郎完顏羅察送來的信,面上露出一絲淺笑,“這一次,也是老天助我,胤禩算是自食其果了。大哥那兒尚未事發(fā),這邊,鄂倫岱等人勾結(jié)朝臣的事兒就夠他們喝上一壺了。”
“主子,此次由阿靈阿、王鴻緒、鄂倫岱等人牽頭,”傅鼐聞言拱手道,“敢在九經(jīng)三事殿行此暗通款曲之事,皇上會如何處置呢?”
“法不責(zé)眾,”四阿哥低嘆一聲,“更何況,這幾人背后的勢力都不小,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眼下太子立足不穩(wěn),老八身后這股勢力若當(dāng)真擰成一股繩,也著實讓人頭疼。不過,輕易揭過,也未免有損皇威,皇阿瑪應(yīng)該會想一個折中的辦法。”
“依主子所說,”傅鼐略一思忖道,“皇上或許會選一人敲山震虎?”
“沒錯,”四阿哥吐了口氣,向后靠了靠,“只是不知道,這個倒霉鬼是誰了。”
十二月二十七
混亂不堪的一夜緩慢而過,頂著黑眼圈的朝臣一大清早就趕往了暢春園。
然,出乎眾人意料的,召見群臣的萬歲爺并未就昨天的事兒有何指示,而是講起了自己的幾個奇夢:
“太皇太后在日,愛朕殊深。升遐以后,朕常形夢寐,奇異甚多。烏蘭布通出兵之前,夢太皇太后止朕曰,爾慎毋出兵,出恐無益。后朕強行,果至半途抱疾而還。中路出兵之時,亦夢太皇太后謂朕曰,爾此番出兵克奏大勛,但非爾親獲其俘耳。朕彼時不能深解,后出兵,聞噶爾丹遁去,朕自拖諾山發(fā)兵往追,噶爾丹遂西奔,遇費揚古大敗之,多所俘獲,始知夢兆符合。如此,近日有皇太子事,夢中見太皇太后,顏色殊不樂,但隔遠(yuǎn)默坐,與平時不同。皇后亦以皇太子被冤見夢,且執(zhí)皇太子之日,天色忽昏。朕于是轉(zhuǎn)念,是日即移御饌賜之。進京前一日,大風(fēng)旋繞駕前。朕詳思其故,皇太子前因魘魅,以至本性沒耳。因召置左右加意調(diào)治,今已痊矣。朕初謂魘魅之事,雖見之于書亦未可全信。今始知其竟可以轉(zhuǎn)移人之心志也。”
康熙爺如此一說,朝臣已知萬歲心意,遂也不管阿靈阿、佟國維等人的眼色,俱跟隨李光地俯首道,“皇上灼見皇太子病源,治療已痊,誠國家之福,天下之福也。伏祈皇上即賜乾斷,頒示諭旨,解太子拘禁,允其回毓慶宮參政!”
康熙爺并未立即下旨,而是繞著彎子將太子復(fù)出一事,由自己的心思,轉(zhuǎn)為眾臣所向,“爾等既同一心,可將此御筆朱書,對眾宣讀,咸使聞知。前執(zhí)胤礽時,朕初未嘗謀之于人,因其罪,自覺應(yīng)行,遂執(zhí)而拘系之,舉國皆以朕所行為是。今每念前事,不釋于心。一一細(xì)加體察各條罪狀,有相符合者,亦有全無風(fēng)影者,況是所感心疾,已有漸愈之象。不但諸臣惜之,朕亦惜之,今得漸愈,朕之福也,亦諸臣之福也。朕嘗令人護視,仍時加訓(xùn)誨,俾不離朕躬。且今,朕不欲立即復(fù)其太子之責(zé),久而視之,但令諸大臣知之而已。”
朝臣聆聽圣諭而出,只李光地留在了暢春園中。
“如今,皇上已為太子鋪平了道路,”李光地陪著萬歲爺在湖邊漫步,“只要萬歲爺愿意,隨時可以放太子出來。有前車之鑒,想是太子行事也不會像從前一樣魯莽。”
康熙爺?shù)蛧@一聲,兩手背之身后,“朕拘押了胤褆,太子重掌東宮后再無敵手。你說,跟隨他的那些人無處使力時,會把腦筋動到誰的身上?”
“皇上安心,”李光地略一征愣,低下頭道,“太子仁孝,昔日索額圖在時,太子都不曾有過弒逆的念頭,如今更加不會了。”
康熙爺輕笑一聲,搖了搖頭,“你跟朕說過,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老八尚且如此,更何況是胤礽了。”
“萬歲爺您忘了,”李光地放輕音量道,“大阿哥雖然勢敗,但八阿哥卻是長起來了,憑著他身后的那些人,足可以跟太子較量。”
“老八……”康熙爺步履沉重,“朕就怕是養(yǎng)虎為患啊。胤褆的性子朕了解,憑他怎么鬧,鬧不出頂天的窟窿來。胤禩,可就不同了。更何況,胤礽那兒……朕得再找一個人,再找一個人平衡這兩股力量。”
“皇上?”李光地微皺眉梢,沉默片刻后,康熙爺輕點了點頭。
十二月三十,新年前夕,康熙爺下旨召皇太子、諸皇子、及科爾沁達爾漢親王額駙班第、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都統(tǒng)護軍統(tǒng)領(lǐng)等入暢春園。
“朕初次中路出師,留皇太子辦理朝事,舉朝皆稱皇太子之善。及朕出師寧夏后,皇太子聽信匪人之言,素行遂變,自此朕心倦,愛稍衰,置數(shù)人于法。”
胤礽聞得此言,身子微僵,無形中將頭垂的更低,藏于袖中的手卻緊了又緊。
康熙爺繼續(xù)道,“因而外人竊議皇太子不孝,及所行不善者,遂自此始。其后,皇太子不知改悔,有類狂易。朕特命拘系之,初未嘗謀之于人。今觀皇太子,雖曾有暴怒捶撻傷人事,并未致人于死,亦未干預(yù)國政。若人果被殺,豈有無姓無名見證者矣。凡此等事,皆由胤褆魘魅所致。胤褆所播揚諸事,其中多屬虛誣。”
萬歲此言,是徹底將太子的罪責(zé)歸咎與大阿哥,眾臣互有對視,昔日主張廢黜太子的,此時都有下跪求饒的想法。
康熙爺環(huán)視眾臣一圈后,又道“皇太子既執(zhí)之后,在途中行時,若非朕委任親信侍衛(wèi)加意防護,皇太子必為胤褆害矣。到京后,令皇太子居咸安宮,朕亦熟籌及此。凡彼處臣侍,俱責(zé)令小心守護。令朕體違和,每念皇太子被責(zé)之事、甚為痛惜,因奏之皇太后。皇太后懿旨云,余意亦惜之。朕聞之,心始稍慰。今是以當(dāng)眾人之前釋爾。爾可將爾之意,亦于眾人前剖白之!”
“兒臣謝皇阿瑪恩典,”胤礽慌忙下跪道,“皇父圣諭,至圣至明。凡事俱兒臣不善,人始從而陷之殺之。若念人之仇,不改諸惡,天亦不容。兒臣斗膽,請引咎而退,留太子之位于有識之士,不敢再擔(dān)諸位大臣重信。”
群臣聞之,慌忙下跪,請?zhí)诱褡骶瘢卣茤|宮。
康熙爺微微抬手,梁九功朗聲道,“起——”
眾臣遂起,康熙爺緩了口氣道,“朕覽史冊,古來太子既廢,無得生存者。過后,人君莫不追悔。自禁胤礽之后,朕日日不能釋然于懷。染疾以來,召見一次,胸中疏快一次。朕之諸子,多令人視養(yǎng)。大阿哥,養(yǎng)于內(nèi)務(wù)府總管噶祿處;三阿哥,養(yǎng)于內(nèi)大臣綽爾濟處。惟四阿哥,朕親撫育。”
位列皇子中的四阿哥聞言一僵,有些惶惑地抬頭看了看當(dāng)今圣上,又連忙俯首聽訓(xùn)。
康熙爺看了四阿哥一眼,語氣略重了重,“幼年時,朕微覺其喜怒不定。至其能體朕意,愛朕之心,殷勤懇切,可謂誠孝。五阿哥,養(yǎng)于皇太后宮中,心性甚善,為人淳厚。七阿哥心好,舉止藹然可親。乃若八阿哥之為人,諸臣奏稱其賢。裕親王存日,亦曾奏言八阿哥心性好,不務(wù)矜夸。胤礽若親近伊等,使之左右輔導(dǎo),則諸事皆有箴規(guī)矣。”
諸位皇子隨即行禮領(lǐng)命,康熙爺顏色和緩,似心情極佳。而后,又囑咐太子胤礽,感念朕恩,不許追究前罪,當(dāng)信任諸位大臣,勿如從前一般行事,并最后道,朕不復(fù)再言前事矣。
圣訓(xùn)示下,眾臣遵令而退,四阿哥走出九經(jīng)三事殿時,腳下一輕,踩空了一節(jié)臺階,好在兵部尚書馬爾漢由后扶住了四阿哥。
“老臣來得急,馬車在路上壞了,回城時能不能搭一搭四貝勒的車架?”
四阿哥看了一眼馬爾漢,點點頭道,“舉手之勞,大人就與胤禛一同走吧。”
馬車上,四阿哥的面色尚且青白,張保就著車上的暖爐,沏了兩碗茶遞給四阿哥跟馬爾漢。
“四阿哥不必憂心,”馬爾漢喝了口茶,輕吐口氣道,“皇上今天一番話,可能是有意將貝勒爺推至人前,但此舉于貝勒爺而言,并不一定就是壞事。”
“大哥、老八、十三的例子的都擺在那兒呢,”四阿哥端著茶碗,猶自傷神,“二哥的位置一時半刻動不了,胤禩的背后又是幾大權(quán)臣的支持,我實在不想跟他們正面交鋒。”
馬爾漢一聲輕笑,將茶碗放到一旁,“貝勒爺有此擔(dān)心,萬歲豈不一樣?當(dāng)下的形勢,跟以前是大不同了。八阿哥勢大,太子確是岌岌可危了,這鎮(zhèn)厭一事?lián)醯昧艘粫r,擋不了一世。皇上想讓貝勒爺從中斡旋,必要給貝勒爺足夠的實力與權(quán)力,否則就是適得其反了。”
四阿哥蹙了蹙眉,思量片刻道,“大人的意思是?”
馬爾漢彎了彎唇角,沖四阿哥一拱手道,“恭喜貝勒爺了,加官進爵,指日可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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