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八年
七月十四，雍親王府
詩瑤邁進(jìn)內(nèi)堂時，福晉與弘昀正好用完午膳，“喲，咱們阿哥今日這么乖，連平素不愛吃的山藥泥都用了這么多。”
“堂堂男兒郎，怎么好挑食呢，”福晉接了侍女遞來的帕子擦了擦手，拍拍弘昀的肩膀道，“行了，去院子里消消食，午后小睡一會兒，下午還得練一篇大字，可不許跟小太監(jiān)們偷懶。”
“是，額娘也好好休息，”弘昀乖巧地下了桌，拱起手沖福晉揖了揖，由著侍女牽出了內(nèi)堂。
福晉看著弘昀小大人似的背影，嘴角微微一彎，整個人和煦了不少。
“咱們阿哥真是少有的懂事，謙虛有禮、勤奮聰慧，等日后長大了，也一定是個孝順孩子，”詩瑤上前，扶著福晉向臥房走。
福晉拿下帕子壓了壓唇角，神色又清冷了起來，“弘昀是王爺?shù)牡兆樱砩系膿?dān)子比旁人重，光是勤奮孝順，可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啊。”
“是奴婢嘴笨，”詩瑤垂下頭，替福晉撩開臥房的珠簾，“主子放心吧，有您的悉心教導(dǎo)，咱們阿哥一定是最出色的。”
福晉沒有再說話，進(jìn)了臥房，坐到軟榻上，看起了新送來的賬本。
詩瑤抿了抿唇，給福晉倒了杯新茶，逡巡了片刻還是小聲開口道，“主子，今兒暗房的人都被送走了。聽說雖然傷得重，但都還活著。”
“王爺是壓根沒想要他們的命，否則也不會一直等到敬事房來人了，”福晉的視線沒有從賬本上移開，語氣也異常平淡。
詩瑤還有些不甘心，說話的語氣又多了幾分怨懟，“還不是大格格多事，否則哪有那么容易就出來的。現(xiàn)在那個萬祥都還沒在府里站住腳，奴婢是真怕——”
福晉的視線掃過來，詩瑤察覺失言，連忙住了嘴。
“請圣上飲宴的準(zhǔn)備千頭萬緒，也虧得這丫頭還有時間操心府里的事。”福晉按了按手中的賬本，神情上依然看不出喜怒。
“還不是那個蘇培盛暗地里挑唆的，”詩瑤俯下身，替福晉按起了小腿，“大格格到底年輕，總還念著早年的一點(diǎn)恩情。主子這幾日事忙，奴婢就沒跟您說，這大格格剛一回府，就為了給那個蘇秋欣撐腰，當(dāng)眾打殺個婆子，還把在場的奴才好生教訓(xùn)了一通。現(xiàn)在后院的奴才提到大格格，各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的。要奴婢說，主子當(dāng)時就不該把請宴的事兒都放權(quán)給大格格。”
“那是王爺有心提拔她。畢竟，咱們王府里就這兩個女兒，茉雅奇還是長女。我也想著日后她出息了，多少能幫幫咱們弘昀，”福晉翻了翻手上的賬本，眉頭卻微微皺起，“不過，這兩個女兒到底不是小孩子了，再過兩年說不準(zhǔn)就該議親了。這在王府里還能被寵著縱著，等嫁出去了，可就未必能由著自己的性子胡來了。”
詩瑤聽了福晉的話，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隨即一笑道，“可不是，要說現(xiàn)在，也該讓兩位格格好好學(xué)學(xué)如何為人處事了。只是，李嬤嬤如今身子不好，平時都在家里休養(yǎng)，怕是沒有多少精力教導(dǎo)兩位格格了。”
“那就再尋兩個妥帖人送去，”福晉端起茶碗，輕輕抿了一口，“格格們是要嫁出去的，甭管以后嫁到哪兒，總得行止有禮、進(jìn)退有度，否則自己要受苦不說，還會丟了咱們王府的臉面。”
“還是主子想得周到，”詩瑤起身沖福晉福了福，“奴婢去找兩個宮里出來的教導(dǎo)嬤嬤，有背景有資歷，就算為了兩位格格日后議親做準(zhǔn)備，李側(cè)福晉和宋小主也一定會感激福晉的。”
七月十七，西配院
絮兒聳拉著腦袋邁進(jìn)院門時，詩玥正焦急地徘徊在門口。
“絮兒——”
“小主！”絮兒抬起頭看見詩玥，慌忙上前攙扶，“這大中午的，您怎么也不避避太陽？”
“沒事兒，我不熱，”詩玥抓住絮兒的手，眼中滿是殷切，“你打聽的怎么樣？蘇公公被送到哪座莊子上去了？咱們的包袱什么時候能送過去？”
“那個……”絮兒慢慢低下頭，不敢再看詩玥的臉，“府里的人一提到蘇公公就像見了鬼似的，平時跟奴婢相熟的幾個車夫，現(xiàn)在都扒著那個萬公公。奴婢轉(zhuǎn)了好幾圈，也沒敢跟人開口……”
“小主，是奴婢膽小，是奴婢沒用……”絮兒說著，眼眶一紅，眼淚落了下來。
詩玥緩緩直起身，臉色有些發(fā)白，看向絮兒的眼神卻依然溫和，“快別哭了，這哪里是你沒用，明明是我強(qiáng)人所難了。你不敢輕易跟人提，還不都是為了我好，我心里都明白的。”
“小主，”絮兒哭著抬起頭，語氣中滿是心疼，“我跟了您這么長時間了，雖然很多事情搞不懂，但是我知道，小主是這世界上最好的人。奴婢實(shí)在不想看見您傷心，奴婢真討厭自己，總是幫不上小主的忙……”
“傻丫頭，”詩玥拿下帕子給絮兒擦眼淚，自己的眼眶卻也隱隱泛紅，“我有什么好傷心的，今天的結(jié)果已經(jīng)是出乎意料的好了。只是我自己一時想不開，鉆了牛角尖，其實(shí)不過就是兩件衣裳，送不送的能有什么區(qū)別呢？快別哭了，咱們晚上吃醬鴨，再向鈕祜祿小主要一壇果釀，你不是最愛喝那個嗎？蘇公公平平安安的出去了，咱們合該慶祝慶祝才是。”
絮兒抽著鼻子點(diǎn)點(diǎn)頭，自己又拿袖子擦了擦臉，沖著詩玥傻傻一笑。
七月二十，農(nóng)莊
寬敞的農(nóng)戶里五臟俱全，窗外綠蔭如蓋，幾根柳枝伸進(jìn)窗欞，被冰山上的寒氣熏得露珠淋淋。
“來來來，再轉(zhuǎn)一圈，”被王府里的人日日念叨的蘇大公公此時正盤坐在榻上，手邊是鎮(zhèn)好的西瓜和一堆閃瞎人眼的金環(huán)玉飾。
被打扮一新的圓明園新任總管李英，正滿臉不情愿地，頂著瓜皮小帽，穿著一身鑲金綴玉的青色長袍，在屋子中央轉(zhuǎn)圈圈。
“誒，好看，好看，咱們小英子這樣一打扮絕對是威風(fēng)八面啊，”不遠(yuǎn)處趴在圈椅上的張起麟撅著腫大的屁股仍然不忘湊湊熱鬧。
靠著床柱的張保公公嫌棄地瞪了他一眼。
“師父，這辮子上的玉墜也太重了，”小英子甩了甩一身叮當(dāng)亂響的掛飾，臉都皺成了一團(tuán)，“我這樣走出去肯定笑死一大片，還能跟人談什么生意啊？”
“誰讓你都帶著了？”蘇偉撿起片西瓜咬了一大口，“我這不是看看哪幾件最稱你嗎？這在京城里做生意，講究的就是一個氣場。買賣人的氣場從哪兒來啊？還不是從穿著上來。就得穿得讓人能看出你有錢，又看不出你有多少錢，這樣價碼才能開得活，買賣才能談得成。”
小英子低頭拽了拽身上的馬褂，滿腦袋都是問號，“師父，你都從王府里出來了，要談生意你就自己去嘛，做生意那些彎彎繞我哪搞得清楚。”
“不用你搞清楚，”蘇偉晃晃手里的西瓜皮，“讓你出去是給為師撐場子的。今時不同往日，這蘇培盛的大名在京城里一時半會兒是不頂用了。”
小英子撇撇嘴，蘇偉放下西瓜皮，一臉正色道，“但你不同啊，萬歲爺近來要駕臨圓明園，而你正好剛剛添為圓明園總管。這不僅是王爺對你的信任，更是莫大的榮光啊。在京城里不說橫著走，對付幾個狗眼看人低的也是足夠用了。”
“切，”小英子不屑一哼，一邊低頭解腰上掛了一串的玉佩，一邊嘟嘟囔囔地道，“要不是哪個沉不住氣的燒了人家天和商號，現(xiàn)在也不用特意推出去一個撐場子啊，還不是你自己瞎得罪人——”
湊熱鬧的張公公在旁邊噗嗤一聲樂，黑了臉的蘇大公公一巴掌拍在炕桌上，震得小英子立時閉了嘴，“少給我廢話，趕緊穿好了出去練！今兒要是給老子賠了錢，看我不把你活剮了涮鍋?zhàn)樱 ?br />
傍晚，農(nóng)莊
剛換了藥的太監(jiān)王朝傾、王以誠并肩趴在涼席上，王府給他們安排的住處在農(nóng)莊的東北角，一連三間小院，正房廂房都有，幾個人住的倒是很寬敞。
王以誠挪了挪腫痛的下半身，輕輕嘆了口氣，“也不知咱們要在這里待到什么時候，這頓板子挨得著實(shí)莫名其妙。你說，王爺不會就此發(fā)配了咱們，讓咱們在這兒悲慘終老吧？”
“想什么呢？”王朝傾閑閑地哼了兩句小曲兒，“咱們要是被發(fā)配來的，還能住上這么寬敞的屋子？你當(dāng)莊子里的管事都是傻的啊，他們耳目聰靈著呢。”
“道理我是明白，”王以誠又皺了皺眉，“可我這心里總是懸得慌。當(dāng)初咱們被押進(jìn)暗房，我可是當(dāng)真以為王爺是不滿咱們這批內(nèi)監(jiān)在王府里掌權(quán)過重了，想卸磨殺驢啊。如今雖說是活著出來了，可咱們還有沒有那個命能重回王爺身邊伺候，真是誰也說不準(zhǔn)啊。”
“你呀，把心放在肚子里，”王朝傾抬手拍了拍王以誠的肩膀，又順著門縫指了指屋外那最大的一間院子，“看見沒，只要那位主兒還在，咱們遲早能回去的。”
翌日，雍親王府
辰時，萬祥打著哈欠走進(jìn)了東路的大廚房。
來送柴的鄭七正好從偏門而入，看見萬祥連忙弓著身子上前打招呼，“奴才請萬公公安，萬公公昨晚兒這是當(dāng)差了？這個時候才用早飯，真是太辛苦了。”
“呵呵，好你個鄭七啊，這在府里當(dāng)了幾天差，嘴皮子倒是油滑了，”萬祥指著鄭七笑了兩聲，來回動了動酸疼的肩膀，“昨兒晚上給王爺值夜，我這腰酸的喲。”
鄭七眼珠一轉(zhuǎn)，又上前兩步道，“奴才會兩手松骨，要不您坐下，讓奴才給您按一按？”
“誒，這個好，”萬祥坐到廊下的木椅上，鄭七倒似真有幾分本事，幾下就按得萬祥整個人放松了下來。
“萬公公這些日子真是辛苦了，這筋骨按起來緊得很，您平時可得多注意休息啊，”鄭七邊按邊道。
萬祥長長地吐出口氣，嗓音軟了又軟，“王爺身邊哪離得了人哦，我這白天得盯著，晚上也得伺候著，別說休息了，連喝口茶的時間都沒有。”
“晚上還得伺候啊，”鄭七抿了抿發(fā)干的嘴唇，又貌似憨厚地笑了兩聲，“咱們王爺真是勤謹(jǐn)，這白天晚上的都在前頭忙，也沒見往后院去幾次，要不然，萬公公也不至于如此辛苦。”
“主子的事兒，咱們可不好議論，”萬祥閉上眼睛，似乎十分享受。
鄭七咽了口唾沫，看了看萬祥的神情，亦未再開口。
七月二十五，暢春園
天色濃黑，寢殿內(nèi)兩根燈架都罩了厚紗，一絲絲燭光只能腳下照亮巴掌大的地方。
魏珠靠坐在陰暗的墻角昏昏欲睡，康熙爺獨(dú)自躺在龍床上，眉目緊閉，卻睡得不甚安穩(wěn)……
“主少國疑，順治爺留下的江山如今都要靠老祖宗了。”
“玄燁，抬起頭來，這是你的天下，是你的擔(dān)子！”
“皇上，蘇克薩哈心懷奸詐、久蓄異志、欺藐幼主、不愿歸政，所犯罪行整整二十四款，此等大奸大惡之人，實(shí)該凌遲處死，誅除九族！”
“吳三桂徑行反叛，背累朝豢養(yǎng)之恩，逞一旦鴟張之勢，橫行兇逆，涂炭生靈，理法難容，神人共憤！”
“萬歲爺，皇后已仙去，請您節(jié)哀。”
“這里是漢人的天下，清狗坐不穩(wěn)這大好江山的，你們遲早都要滾回關(guān)北去！”
“皇阿瑪，什么是太子啊？師父不曾教導(dǎo)兒臣如何當(dāng)太子，兒臣怕自己讓皇阿瑪失望。”
“皇阿瑪，胤褆愿隨軍北征，替大清踏平準(zhǔn)噶爾！”
“皇上，太子不可廢，索額圖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大清的長治久安啊。”
“皇上，八貝勒賢能勤儉，天縱奇才，臣等愿舉八貝勒理政！”
“皇阿瑪，你可知，兒子的痛……”
皇阿瑪！皇上！
夢中的臉變得蒼白可怕，隨著一聲聲呼號，那不再是胤礽的臉，也不是胤褆的，所有熟悉的、親近的感覺瞬時間褪去。
“皇阿瑪，你老了……”
“誰！”床上的人猛然坐起，靠在墻角的魏珠一個激靈瞬間清醒。
“萬歲爺，萬歲爺您怎么了？”
康熙爺呆坐在床上，胸口上上下下地起伏。魏珠小心地卷起床帳，看著康熙爺驚魂未定，一時也不敢多加詢問。
半晌后，
“什么時辰了？”康熙爺轉(zhuǎn)頭看向窗外，窗外還一片黑暗。
“回萬歲爺，才過三更，”魏珠垂首，“您這些日子總是睡得不安穩(wěn)，等會兒天亮了，還是叫個太醫(yī)來看看吧。”
“梁九功現(xiàn)在在哪兒？叫他來伺候，”康熙爺依然轉(zhuǎn)著頭，好似沒有聽到魏珠的話。
魏珠身子微微一僵，萬歲爺?shù)钠庠絹碓焦郑膊恢裢碛謮舻搅耸裁矗雇蝗灰娫S久沒到御前伺候的梁九功。
“是，奴才這就去宣，”魏珠領(lǐng)命離去，坐在床上的康熙爺慢慢弓起了身子，遠(yuǎn)遠(yuǎn)看去，竟好似一位耄耋老人。
午夜，雍親王府
寂靜無聲的夜，只有巡邏的侍衛(wèi)偶爾走過。福晉的院子早已熄了廊下的燈籠，守著茶房爐子的小太監(jiān)靠著墻壁，微微打起了酣。
“喵——”不知何處響起了一聲貓叫，茶房的小太監(jiān)吧唧吧唧嘴，頭一歪又睡了過去。
一個披著斗篷的黑影輕手輕腳地從茶房前經(jīng)過，福晉院子的角門被人慢慢打開。
“你還真來了，”開門的是在福晉院里灑掃的侍女元草，門外站著的赫然是排房砍柴的鄭七。
“我買通了后院的門房，現(xiàn)在正是侍衛(wèi)交班的時候，”鄭七咧嘴一笑，黑暗中一雙小眼睛閃著精光，全不見白天時的憨厚老實(shí)。
“你還挺能耐的，”元草不自覺地捏了捏斗篷的風(fēng)帽，探頭出門左右看了看，“你辦事兒可得小心點(diǎn)兒，別回頭扯了我出去。”
“你放心吧，”鄭七白了白眼珠，“這些日子王府里本來就亂，誰有工夫管咱們這些小人物啊。誒，別廢話了，東西拿來沒有？”
“拿來了，拿來了，”元草從袖子里掏出一疊紙，“福晉那兒的原本我可不敢拿，這是我偷著抄來的，只有近兩年的，別的都存進(jìn)庫房了。”
“咳，兩年就行，兩年就夠了，”鄭七一把搶過那疊紙，借著月光看了兩頁，臉上的笑越發(fā)詭異，“太好了，這下小爺可發(fā)了，回頭看誰還敢瞧不起我！”
“你小點(diǎn)兒聲，”元草捅了鄭七一把，臉色微微有些發(fā)白，“東西給你了，你答應(yīng)我的——”
“放心，放心，”鄭七把一疊紙小心地塞進(jìn)懷里，又從袖子里掏出了另一疊，“數(shù)數(shù)吧，這可是你掃地掃一輩子都掙不來的。”
元草抿了抿唇角，神情有一些緊張，翻看銀票的手都有些微微發(fā)抖，“我我跟你說，就這一次，下次可千萬別找我了。你就是跟別人說，我也不會承認(rèn)的，福晉院里沒人知道我識字。”
“哎呀，你瞎擔(dān)心什么？”鄭七舔著嘴唇，伸手掃了一把元草的下巴，“不過是兩張后院小主侍寢的記錄，就算丟了又能出多大的麻煩？這要真是會掉腦袋的差事，我自己也不會干啊。”(穿成蘇培盛了..55714)--
( 穿成蘇培盛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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