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嘉帝醒來的時候太子剛剛因為在榻前已守了一整天,被蘇皇后勸去東暖閣休憩,身心俱疲的皇后端著慈愛溫和的態度,將庶長子送到了門口,轉身回到寢殿,不過盞茶功夫,半垂的帳子里忽然傳來了咳嗽聲——
“陛下?!”蘇皇后自從聽了侄子蘇少歌的分析后,雖然當場就選擇了相信侄子,卻也不是沒存著蘇少歌想多了的僥幸。
好在她不是意氣用事的人,這兩日不止一次演練過顯嘉帝“醒轉”時的反應,以免露出破綻,這會聽到咳嗽聲,心固然因為僥幸破滅而沉沉下墜,面上卻毫不遲疑的露出狂喜之色,急步沖入帳子里,幾乎是撲到榻沿一迭聲的喚道,“陛下!陛下您好了么?”
“……水!”堪堪醒來的顯嘉帝顯得很是虛弱,但他張眼向皇后看來時,皇后依然感到了難以描述的壓力,這讓她欣喜若狂的表情都差點僵了僵。
趕緊去桌上沏了盞溫水,親手服侍著顯嘉帝潤了嗓子后,皇后這才想起來喚人進來伺候。
出乎她意料的是,半晌后,但凡在宣明宮侍疾的人都到場了,但收拾好儀容、又喝了大半碗燕窩粥的顯嘉帝,卻沒有立刻算賬的意思,他甚至沒有表現出多么疼愛太子,只淡淡的與子輩們說了幾句話,便道:“朕乏了,留皇后一人照拂便好,你們都回去吧!有什么事情明兒個再說。”
但蘇皇后聽了這話不覺得驚喜或榮幸,畢竟有道是當面訓子背后教妻,誰知道皇帝單獨留自己下來是好事是壞事?
沒準顯嘉帝為了維護皇室的體面,也為了替太子清路,打算私下勸她“暴斃”呢?
所以眾人告退后,蘇皇后按捺住心緒,給顯嘉帝沏了盞參茶后,就絞著帕子等他開口。
“我這次病得很是兇險,辛苦念貞了!”哪知皇帝接過參茶之后吹了吹,淺啜一口,卻溫言道,“這些日子內外想來事情不少……沒累壞你吧?”
皇后吃不準他接下來要說什么,是以謹慎道:“這些都是妾身應該做的,陛下這么說,妾身卻要無地自容了!”
“你我夫妻,何必說這樣見外的話?”皇帝搖了搖頭,把茶放到榻畔的小幾上,語氣依然溫和,目光卻銳利起來,“自我踐祚已是二十有一年,原以為往事俱遠,卻不料,竟是暗流洶涌!”
蘇皇后心道“來了”,正要打點精神,迎接皇帝的雷霆大怒,但話才到嘴邊,忽然覺得不對,不禁愣住!
帝后單獨夜談的光景,西福宮中,崔妃正目瞪口呆:“你你你你說什么?!”
底下跪著的小內侍一臉喜氣洋洋:“恭喜娘娘!賀喜娘娘!陛下醒了!院正說,陛下已無大礙!”
——誰都知道顯嘉帝寵長子,之前太子地位不穩,就是因為皇帝一直沒出聲,后來更是索性病危,自顧不暇,自然沒功夫替太子出頭。
如今顯嘉帝好了,任誰也會覺得,崔妃母子苦盡甘來,可不是大喜么?
所以即使宮禁要求莊重肅穆,喜怒皆不形于色,小內侍還是一臉的喜出望外,那討賞的想法更是毫無掩飾——崔妃是宮中老資格了,遇見好事時打賞起來也是很大方的。
“這確實是喜事!”只是小內侍哪里知道,他要是早來個一步,崔妃這會興許會歡喜得跳起來,對報喜的他自也不會吝嗇,可現在?
崔妃剛剛跟人敲定弄死顯嘉帝呢好不好?!
這會來說皇帝醒了——想想蘇皇后,作為原配發妻,無論出身、手段、見識以及與皇帝的情份,哪樣不在崔妃之上?饒是如此,對顯嘉帝也是忌憚萬分!
何況崔妃?
她之所以敢下定決心弒君,除了認為盟友手眼通天外,最大的緣故就是,顯嘉帝當時情況非常不好!
如今皇帝好了,崔妃想到自己的安排,頓時如坐針氈!
哪還顧得上給小內侍發賞錢?幾乎是強撐著敷衍了幾句,就尋個借口打發他退下,再遣散余人——等殿里只剩自己一個人時,崔妃整個人都跟沒骨頭似的癱軟在地!
顯嘉帝就是再寵愛太子,一旦知道太子的生母有意謀害自己,還會再支持太子登基嗎?不廢了太子就不錯了!
不,應該說肯定會廢太子!
畢竟蘇皇后跟代國長公主他們,怎么可能放過這樣的好機會?
崔妃想到這兒,只覺得胸口一悶,險些一口血吐了出來!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樣苦命?
“好在那些人也有所求,且之前為了取信于我,也把他們的軟肋告訴了我。”崔妃現在只能這樣安慰自己,“即使他們此行失了手,也未必會招供出我,不定反而會咬皇后與代國一口?何況陛下才醒來,宣明宮內外之人被驚動,不定亂七八糟的壓根就沒注意到他們呢?”
雖然說皇帝醒來后,關于皇帝的安危肯定又要上個程度,那些人恐怕就找不到機會下手了——不過崔妃現在只求自己弒君的盤算不要泄露出去,皇帝死不死倒無所謂了!
尤其顯嘉帝雖然對她這個妃子不怎么在意,對太子卻十分上心,只要皇帝不知道她做過的事情,皇帝好好兒的,對太子只有好處。
如此盤算著,崔妃才略松口氣。
只是這晚她懷著惶恐輾轉反側到丑末寅初時,忽然發現帳外站著一道人影!
崔妃嚇得險些失聲驚呼——但下一刻,那人平淡一句讓她恨不得暈過去:“娘娘,宮女眉綠皆已招供,奉陛下命,請娘娘上路!”
眉綠正是之前與崔妃合謀的年長宮女!
“陛……陛下……”崔妃蜷縮在榻上,哆哆嗦嗦的想說什么,只是來人卻沒有聽她求饒或辯解的意思,道明來意后,直接挑簾入帳,抖袖取出一枚黃豆大小的藥丸,強行掰開崔妃的嘴,硬塞了進去!
這藥丸才下肚,崔妃只覺得猶如穿腸破腹,疼痛萬分!
只是那人很有經驗,立刻卸了她下巴,以防呼喊出聲驚動了外間陪夜的宮人,又按住她手腳不使掙扎出動靜。
半晌后,察覺到崔妃已經不動了,那人才松開她,又認真觀察了會,確認她已沒了氣息,方將頷骨裝了回去。接下來他將現場整理了一下,做出崔妃夜半病發、不及呼叫宮人就病逝的模樣后,仔細檢查了一番沒有任何疏漏,這才轉身離開。
如今雖然已經是秋末冬初,但帝都還沒有很冷,寢殿的窗總有開著的,半開的窗為來人來去提供了極大的便利。
他悄然消失在夜幕中后,沉睡中的西福宮上下依然安靜從容,甚至還帶著知曉顯嘉帝醒轉后喜悅的余韻,竟無人知道主位已逝。
而此刻,宣明宮的寢殿內,太子正在拼命磕頭:“求父皇開恩!求父皇開恩!!”
太子平生從來沒有這樣狼狽過,他衣裳凌亂,涕淚橫流,額頭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生生碰出了一團血漬——但上首的顯嘉帝寒著臉,沒有絲毫心軟的意思:“夠了!”
冷眼看著長子哀求良久,皇帝終于發話,“崔氏是你生母,她做出弒君之事來,朕信你無辜,你以為其他人會信?!不速速處置了她,將事情壓下去,你可知道:這對你、對整個東宮意味著什么?!”
說到末了一句,皇帝幾乎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
“孩兒愿以儲君之位,換取母妃一線生機……”太子聞言,膝行幾步抱住顯嘉帝的腿,話沒說完卻被顯嘉帝一腳踹倒:“孽障!朕嘔心瀝血栽培你這些年,如今為了你那個不爭氣的母妃,你竟要……你……”
皇帝這大半年來固然是裝病,但他身體原本就不怎么好,今兒個醒來后又折騰到現在,再被太子這么一氣,只覺得腦中一暈,話也斷斷續續起來,“你……你存心……存心要氣死……氣死朕么?!”
太子見狀大驚失色:“父皇!”
他究竟是顯嘉帝一手帶大的,固然也關心親娘崔妃,但那是在顯嘉帝瞧著好端端的情況下,這會顯嘉帝不好了,太子頓時顧不得崔妃了,趕緊扶住皇帝,又是撫胸又是拍背,待皇帝緩過來后,正要喊太醫,卻被顯嘉帝虛弱的阻止:“蠢貨!茲事體大,哪怕是你們的母后,朕也不敢透露!這會你喊太醫進來,你們母后盡管被朕糊弄去休憩了,回頭若知道了怎么會不問?到時候縱然不告訴她真相,她又怎么不懷疑是你做了什么事說了什么話,氣著了朕?!”
太子聞言愣住,一時間百味陳雜:他的親娘心心念念著要弄死他親爹,好讓他登基;可他的親爹差點被他親娘毒死,卻忍住雷霆之怒,只秘密.處置了崔妃,想方設法的壓住事情,堂堂天子,這會不舒服了也不肯喊太醫,為的什么?為的還不是他這個不爭氣的太子!!!
雖然說父母雙親都是一樣屬意他繼承大統——可太子心里明白,顯嘉帝才是不遺余力為他好的那一個;崔妃與其說是心疼他這個長子,倒不如說,擔心長子倒臺后,不但牽累到她,也將使她多年來母以子貴的希望破滅!
畢竟,在明知道自己今晚留在宣明宮的情況下,崔妃還要對顯嘉帝下毒手,這不是逼著蘇皇后孤注一擲,殺了他這個太子,讓前朝顧韶等人沒辦法再支持東宮承位么!
盡管顯嘉帝為了封鎖消息,在取得眉綠等人招供后,就立刻命人前去處置了崔妃,但哪怕缺少了當堂對質,那么多證據已經證實了眉綠等人并非撒謊:弒君出于崔妃授意!
而且崔妃強烈要求今晚動手!
這個生母先是對自己親爹起了殺心,如今連自己這個兒子,她也不顧了嗎?
太子想到這兒,固然在自幼受到的孝道驅使下,依然不忍生母就此被賜死,可看著病容滿面的顯嘉帝,卻再也說不出來求情的話。
他把頭深深的埋了下去:“都是孩兒無能,累父皇操心至此!”
太子從來沒有這樣痛恨過自己在勾心斗角上的遲鈍,如果他能夠像顯嘉帝年輕時候那樣——不,哪怕有顯嘉帝當時一半的心機城府,他也不至于被兩個弟弟的奪儲逼得手忙腳亂前途渺茫,以至于生母鋌而走險犯下大錯,以至于親爹在承受妃子意圖弒君的打擊后,還要強打精神為自己盤算前程!
“常人言虎父犬子,說的興許就是父皇與孤?”只是沉浸在愧疚與悲痛中的太子沒發現,顯嘉帝輕拍他手背以示安撫時,眼底閃爍著的復雜與狠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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